平望鎮的秋雨連綿三日,將運河兩岸的稻田浸得金黃。陸沉蹲在破廟殘垣后,看著流民隊伍中不斷有人因寒濕發起低燒,眉頭擰成了疙瘩。此時已是崇禎十五年(1642年)深秋,距清軍第四次入關劫掠山東已過去半年,而江南的秋收才剛剛開始,糧商們正忙著在新米上市前壓低收購價。
“再不想辦法,等冬雪下來,大家就得拿觀音土填肚子了。”石猛擦拭著環首刀上的銹跡,刀疤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隊伍里三百人,能下地干活的青壯只剩百余人,其余皆是老弱婦孺。
陸沉盯著鎮口糧行貼出的告示:“新米預購,二十文一斗,臘月取貨加價三成。”他在現代曾看過《萬歷十五年》,記得明末江南糧價隨季節波動極大——秋收時米賤如土,春荒時則一斗米可換一畝地。此刻糧商們正利用“預購加價”的套路囤積資本,而流民們連當下的口糧都難以為繼。
“反其道而行之。”陸沉突然站起身,青布長衫上還沾著昨日探路時的泥點,“石猛,跟我去見‘茂記糧行’的王茂才。”
王茂才的糧行果然門可羅雀。這位年近五旬的商人正對著滿倉的陳米唉聲嘆氣——去年囤的糙米至今沒賣完,新米上市在即,再不脫手就要砸在手里。見陸沉衣著雖舊卻氣度不凡,他勉強拱手:“客官是要糴米?新米尚未開秤,陳米十五文一斗。”
“我要賣‘時間’。”陸沉從袖中掏出用炭筆繪制的“糧價周期圖”,上面用折線標明了秋收、冬藏、春荒的價格走勢,“王掌柜可知,為何糧行要在臘月加價三成?”
王茂才瞳孔微縮。這年輕人竟懂行?他苦笑:“還不是等春荒時賣高價,可我這陳米......”
“你缺的不是米,是勞力和口碑。”陸沉打斷他,指向廟外正在操練隊列的流民,“我有三百個勞力,能在新米開秤前幫你清空陳米,還能幫你搶收新稻。條件只有一個——用陳米抵工錢,按‘臘月取貨’的預購價結算。”
王茂才猛地站起來:此時用陳米支付勞力成本,既清空了滯銷貨物,又能在新米上市后以低價收糧,等春荒時高價賣出,堪稱無本萬利!但他很快皺眉:“流民......能指望嗎?別搶了我的糧囤。”
“我們有軍紀。”陸沉拍了拍手,石猛立刻帶了十名青壯進來。他們雖面黃肌瘦,卻站得筆直,腰間統一系著寫有“茂”字的布帶。陸沉拿出從團練處繳獲的令牌:“若有一人偷糧,我自斷左手。”
三日后,流民隊伍開赴王茂才指定的張家埭。陸沉特意讓青壯們 wearing統一的“茂記”號衣,每十人一組,由石猛親自帶隊。當他們列隊走進稻田時,正在割稻的佃戶們紛紛停手——從未見過如此紀律嚴明的流民,竟能按“先割早熟稻,后收晚茬谷”的順序作業。
“只取稻穗,不踏菜畦!”陸沉手持令旗站在田埂上,流民們雖饑餓難忍,卻無一人私藏糧食。張家埭的地主原本提著竹鞭準備驅趕,見狀竟送來兩筐剛摘的橘子。
消息傳回平望鎮,本地糧行坐不住了。“茂記用流民搶生意!”“那些人吃完米就該搶鋪子了!”謠言四起,甚至有糧行雇了漕幫水手在碼頭堵截流民運糧的船只。
“來得正好。”陸沉早有防備。當十余名水手揮著船槳沖來時,石猛帶領青壯們擺出防御陣型——這是他在遼東學的鴛鴦陣變體。環首刀與竹矛碰撞聲中,水手們很快被打得落荒而逃。陸沉則讓流民們將水手們的船槳送到縣衙,附帶上糧行主使的證據——他算準了江南官府不愿看到商幫私斗破壞漕運秩序。
恐慌平息后,王茂才的生意竟迎來轉機。流民們用十日時間幫他清空了陳米囤,又搶收了百畝新稻,換來的糧食足夠隊伍過冬。更妙的是,經此一役,“茂記糧行”竟成了平望鎮唯一敢用“流民勞力”的商號,連蘇州的布商也開始找王茂才合作。
“陸小哥真是天人!”王茂才送來五匹松江棉布,賬冊上清楚記著:利用流民勞力節省成本十二兩,新米預購差價獲利十七兩。
陸沉摸著流民們用新棉布縫制的冬衣,看著破廟里堆成小山的稻谷,終于松了口氣。他知道,這次“反季節用工”的策略能成功,不僅因為利用了糧價周期,更因為抓住了明末江南“勞動力短缺”的痛點——當士紳們還在鄙視流民時,他已將這些“無用之人”轉化為最廉價的生產力。
運河上的漕船依舊穿梭不息,載著江南的錦繡繁華。而陸沉和他的流民隊伍,卻在這煙雨迷蒙的深秋,用超越時代的商業思維,為自己鑿開了一條生路。當第一粒新米下鍋時,他望著王茂才送來的合作契約,突然意識到:在這亂世,知識不僅能救命,還能像種子一樣,在貧瘠的土壤里,長出意想不到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