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冷風卷著雨絲,抽打在陸沉(他已不再自稱陸小保)的青布長衫上。這支曾有四百余人的流民隊伍,如今只剩三百張面黃肌瘦的面孔,沿著運河大堤蹣跚南行。石猛走在最前面,左臂新添的刀疤在破袖下若隱若現——那是三日前在滁州地界,為掩護流民撤退時被地主武裝砍傷的。
“頭兒,前面就是平望鎮了。”一個曾是獵戶的青壯跑來報告,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興奮。陸沉登上土坡望去,只見遠處水汽氤氳中,白墻黛瓦的鎮子錯落在運河兩岸,烏篷船首尾相接泊在碼頭,桅桿上的酒旗在雨中飄搖,竟有幾分“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韻致。
這與北方荒野的尸橫遍野截然不同。陸沉記得穿越之初見到的枯骨與禿鷲,此刻眼前的江南水鄉卻像一幅被雨水洇濕的水墨畫:臨河的吊腳樓曬著靛藍布匹,石階上浣衣女的吳儂軟語順著水流飄來,市集里甚至能聞到糖炒栗子的甜香。但當隊伍走近,他才在鎮口土地廟前看到三具凍僵的尸體——襤褸的衣衫下,露出的腳踝比北方的樹枝還要枯瘦。
“都把破號衣撕了!”陸沉低聲下令,從行囊里掏出早已備好的草木灰,“抹在臉上,就說從山東逃荒來的。”流民們默默照做,有人偷偷撕下號衣里子,想給孩子包一包凍裂的腳。石猛則將環首刀藏在破棉襖下,刀柄磨得發亮的紅布條露在袖口外。
他們剛走進鎮子,就被幾個手持棍棒的保甲攔住。為首的老者上下打量著陸沉的青布長衫——那是從陳留團練胖管家身上剝下的,雖洗得發白,卻比流民們的破爛衣裳體面太多。
“哪來的?可有路引?”老者操著濃重的吳語,眼神里滿是警惕。運河沿岸的鎮子最恨北方流民,去年就有逃荒者在鎮外掘了富戶祖墳。
“老丈,我們從兗州來,”陸沉拱手,刻意模仿著在流民中聽來的山東口音,“遭了兵災,一路南下想尋口飯吃。”他身后的石猛適時咳嗽兩聲,露出手臂上的繃帶,流民們則抱著孩子,做出奄奄一息的模樣。
老者將信將疑,目光掃過流民隊伍:“鎮里不許留宿外人,往前走二十里有個破廟。”說罷便揮手讓保甲放行,卻在陸沉走過時,用吳語嘟囔了句:“又是北邊來的‘饑民’,怕是要搶米了。”
陸沉聽懂了“饑民”二字里的鄙夷。他轉頭看向運河上行駛的漕船,船篷里隱約可見錦緞包裹的貨物,而岸邊的流民正扒著碼頭的青苔充饑。這種強烈的反差讓他想起在歷史課本里見過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此刻卻有了血肉模糊的真實感。
隊伍在鎮外破廟安頓下來時,天色已暗。陸沉讓青壯們輪流警戒,自己則與石猛坐在廟檐下擦拭銹刀。石猛突然開口:“我剛才看見鎮上糧倉了,守衛比陳留還嚴。”
“意料之中。”陸沉望著鎮子方向閃爍的燈火,“江南人把我們當蝗蟲,可他們忘了,沒有北方流民擋著兵災,哪來的江南太平?”他頓了頓,摸了摸胸口的玉佩,那溫潤的觸感讓他想起蘇晚晴老師——不知在另一個時空,她是否還在畫展上微笑。
“明天我去鎮上看看,”陸沉站起身,拍了拍長衫上的塵土,“得想辦法弄點糧食,總不能讓大家一直吃觀音土。”
石猛點頭,月光照在他左臉刀疤上,映出一絲憂慮:“你這身衣服太扎眼,要不……”
“就得扎眼。”陸沉打斷他,“在北方,破衣爛衫是流民;在江南,體面衣裳才是通行證。”他想起在落馬坡指揮戰斗時的情景,那時靠的是武力;而在這煙雨江南,恐怕得靠腦子了。
后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破廟里流民們的鼾聲與運河的水聲交織在一起。陸沉躺在稻草上,聽著遠處鎮子傳來的更夫梆子聲,第一次覺得,這千里南渡的艱辛,或許真能換來一線生機。但他也清楚,在這看似富庶的吳天楚地,北方流民與本地士紳的矛盾,就像運河底下的暗流,隨時可能掀起驚濤駭浪。
而他陸沉,一個來自未來的保安,帶著一群掙扎求生的流民,要在這江南煙雨中站穩腳跟,首先要做的,就是讓那些錦衣玉食的江南人明白——北方來的不只是饑民,還有在亂世中磨練出的生存智慧,和被逼到絕境時的反抗意志。
雨還在下,打在破廟的殘垣上,也打在陸沉的青布長衫上。他閉上眼,腦海里浮現出平望鎮白墻黛瓦的輪廓,以及墻角那三具凍僵的尸體。江南的富庶與殘酷,都已在他眼前展開,而屬于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在這吳天楚地,寫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