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之后，趙誠悄悄往前面一指，側身示意魏庭軒走在前面。

空曠、靜寂的廳堂內，落日的余暉穿過窗戶上的彩色玻璃，化作滿屋斑斕的光暈。

光暈之下，圣母瑪利亞像之前，孤零零地坐著一位頭發花白、身形消瘦的婦人，揚著頭，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圣像，在空曠的廳堂襯托下，顯得格外孤寂、落寞。

魏庭軒回想起當年從鴻文教堂歸家的那個傍晚，那個無比溫馨的小園，慈愛的干娘，腳步變得無比沉重，走得越來越慢，在距離王二妮還有幾步遠時停住腳步，雙肩猛烈聳動，熱淚滾滾而下。

趙誠站在原地，默默望著魏庭軒的背影，右手在胸前悄悄劃了個“十”字。

魏庭軒輕輕邁步，走到王二妮面前，慢慢跪下，把雙手交疊鋪在干娘腿上，像幼時一樣，側著臉把頭伏在她的雙膝之間，低聲啜泣起來。

良久之后，王二妮才低頭往下看，失神的雙眼掠過膝頭有些陌生的面孔，眨巴了幾下眼睛，右手下意識地想去撫摩魏庭軒的頭發，卻在碰到他的額頭前停住了。

“干娘，俺是庭軒，俺回來了……俺回來了，再也不走了……干娘，您看看俺吧。”

一連串的哭訴似乎觸動了王二妮塵封的記憶，她渾身一顫，左手自然而然地握住魏庭軒遞過來的右手，自己的右手緩慢而堅定地落下，溫柔地在他頭頂撫摩，嘴里用細弱蚊蠅的聲音喃喃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別怕，娘在，家還在。”

趙誠露出欣慰的笑容，悄悄退到門口，輕手輕腳把門虛掩上，朝正在吸煙的高虎和于三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她，她好像清醒過來了，噢，感謝上帝垂憐。”

高虎和于三黑喜形于色，忍不住捶了對方一拳，這時，教堂內陡然響起一聲讓人心悸的哀嚎，隨后便是一陣接一陣的嚎啕大哭，中間夾雜著魏庭軒的嗚咽和勸慰，再后來是王二妮斷斷續續的抽泣和訴說。

高虎一根接一根不停地抽煙，于三黑如同一只困獸在臺階上轉悠，掄著手杖四處亂打。

整整過了一個半鐘頭，紅腫著雙眼的魏庭軒才攙扶著好像虛脫了一樣的王二妮走了出來，高虎和于三黑慌忙上前，異口同聲喊道：“干娘。”

魏庭軒連忙介紹：“干娘，他倆就是俺的結拜兄弟，這位是俺大哥高虎，他是二哥于三黑。”

王二妮強笑道：“說來丟人，家沒了，不能好好招待你們。”

高虎和于三黑忙道：“干娘外道了，俺們和老三一樣，是自家人，沒啥招待不招待的。”

趙誠上前一步，“沒事，里面還有空屋，我帶你們去吃飯。”

魏庭軒點點頭，“只好再麻煩您了。”

趙誠微笑回應：“這都是上帝的安排。”

用過簡單的晚餐，趙誠把高虎和于三黑一起，安排在王二妮隔壁房間，魏庭軒擔心干娘，在邊上看著。

臨近午夜，王二妮終于沉沉睡去，魏庭軒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悄悄披衣下床，來到院子里透透氣。

漆黑的夜色中，兩個紅點忽大忽小，等魏庭軒走過去，立刻發出兩聲嗤笑：“咋了，睡不著？”

魏庭軒“嗯”了聲，“哥，給俺也來一根。”

高虎遞上卷煙，“你不是不抽嗎？”

“心里頭憋悶。”魏庭軒接過煙，就著于三黑的煙點著火，吸了幾口，輕輕咳嗽兩聲，“干娘夢里不停叫妹妹的名字，唉，要是小花不回來，這病早晚還得犯。”

高虎問：“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沒打算，也不用打算。”魏庭軒凝望著面前無盡的黑暗，語氣平靜地說道：“去青島，找干爹，救小花。”

高虎點點頭，“俺倆估摸你也會這么干，所以已經商量好了，陪你走一趟青島。”

“可是，可是你們連家都還沒回啊？”

于三黑笑道：“都到了家門口了，也不急這三五天。”

高虎回身瞅了下王二妮的房門，低聲問：“你想好了你干爹怎么辦了嗎？人既然在青島，只要還沒死，總能找見。可萬一他不理你，咋辦？人是他賣的，賣到哪了，身契在哪，只有他清楚。”

魏庭軒嘆口氣，“俺琢磨過了，也問過干娘了——當他是個死人來辦。”

高虎吸了口煙，點點頭，輕聲說道：“俺估計救小花這事不太好弄。你干爹多半是把小花賣到窯子里去了，能開窯子的主，都是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再者，青島如今是日本人占了的，做事得謹慎些。”

于三黑冷笑幾聲，“先找著地方，其他事，見機行事。哼，俺們走了趟西洋，啥事沒經歷過，怎么滴都要把小花帶回來，讓干娘安心。”

魏庭軒顯然考慮了很久，“俺想好了，第一步，找到干爹，問清楚小花下落，拿賣身契。第二步，見著人，再想法子贖人。”

于三黑忽然發出幾聲怪笑，讓高虎和魏庭軒有些納悶。

“俺們兄弟回來的晚，費用全是自個掏的，沒剩幾個錢。可英國人安排輪船送回來的伙計就不一樣了，人家全都一分錢沒掏，下了船，哪個兜里沒個百把幾十個大洋的？”

“二哥，你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這些伙計兜里有錢，又在外頭吃了幾年的苦，到了青島肯定要過幾天舒服日子。”高虎邊解釋邊笑，“俺們去青島辦事，等于多了許多熟人，雖然他們不是本地人，可人多勢眾，多少總有些照應。”

魏庭軒眼前一亮，臉上愁容盡褪，“不錯，在法國的時候，都說將來回國，一定要在青島好好痛快幾天。”

于三黑打了個哈欠，“那俺們也早點睡覺，養精蓄銳，殺奔青島，干它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