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紙坊在黃河邊上，是個有數百年歷史的渡口，兩岸客商行旅在此歇腳等船，久而久之，周邊人口聚集過來，形成一個有百余戶人家的集鎮，有飯館、旅社、理發店和雜貨鋪，每逢三、六、九的集日，附近的鄉民都會過來出售農產品，買回些日用品，人來人往，頗為熱鬧。

招工薦頭周靜齋端坐在西紙坊唯一的飯館中央，手持毛筆，在登記冊上一筆一劃地寫著，八仙桌對面，一個挨著一個，站著十好幾個衣衫襤褸的男子，稀稀拉拉的隊伍，一直到街道中央，看熱鬧的鄉民圍在店門兩側，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周先生，周先生……”

范忠高喊著從門邊硬擠進去，徑直在在周靜齋邊上站定。

“小范！？”

周靜齋停住毛筆，目光瞬間落在魏庭軒單薄的身板上，一絲不豫之色浮上臉頰，“胡鬧！”

范忠忙附身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周先生，他是庭軒少爺，魏庭軒啊！”

魏庭軒上前半步，在桌旁站定，彎腰90度鞠躬：“見過周叔叔。”

“啪”，毛筆拍在桌上，周靜齋提起長衫起身上前，一把拉住魏庭軒的手，上

下左右不住打量，良久之后緩緩點頭，眼角泛起淚花：“誰能想到，風光一時的老魏家，竟然只剩下你這棵獨苗了。”

魏庭軒用力眨巴幾下眼睛，硬生生把眼淚給憋回去。

周靜齋嘆口氣，扭頭吩咐道：“伙計，拿點吃食來。”

點心上來之后，周靜齋拉著魏庭軒挨著自己坐下，“庭軒啊，咱們好幾年沒見了吧。唉，照我同你父親的交情，你家遭難，我怎么得都要過去探望探望的……”

一聲長嘆之后，周靜齋苦笑搖頭：“身不由己啊！”

“叔叔不用自責。”魏庭軒忙道：“干爹同我說了，您家里也遇到事了。”

“懂事的孩子。”周靜齋示意范忠在對面坐下，嘆口氣：“倘若不是家道中落，我怎會自貶身價，給西洋人做‘薦頭’，來掙這些腌臜錢。”

范忠忙道：“欸，周先生，話可不能這么說——咱這窮鄉僻壤的，您要是不過來，哪有這么好的活路？”

范忠掃視著排隊的青壯年，高聲問道：“伙計們，是不是這個理？”

排在前面的幾個當即隨聲附和，臉上帶著謙卑、討好的笑容：“可不是嘛。”

三言兩語問明了近況，又敘了幾句閑話，范忠說明來意，周靜齋瞅了眼范忠，再次打量著魏庭軒，“小范，你當真想讓庭軒出洋做苦力？唉，他這小身板……”

“周叔叔，我是有點瘦，可挺結實的。”

魏庭軒用力挺起瘦弱的胸膛，讓自己看起來強壯點。

范忠嘆口氣，壓低聲音：“周先生，不滿您說，家里眼瞅著斷糧了，再找不到活路，這個冬天咱們一家四口能不能熬的過去還兩說……”

周靜齋微微一愣，錯愕的目光緩緩從二人臉上掠過，食指下意識地在桌面上連續敲擊，良久不語。

范忠和魏庭軒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忐忑和惶惑。

“那就試試看吧。”反復思量之后周靜齋用力點頭，“正式簽合同之前，要體檢的，我擔心過不了醫生那一關。”

周靜齋解釋道：“西洋人招苦力，要求嚴，除了年齡身高，還要經過他們委派醫生的體格檢查，生病的不要，體弱的也不要……”

范忠忙道：“周先生，您引薦的，怎會過不了呢！？再說俺們好歹總得試試吧。”

“我也是這個意思。”

周靜齋點點頭，在面前鋪開一張白紙，提起毛筆，筆走龍蛇，填好兩張表，把其中一張表格蓋上印章，遞給范忠。

姓名：魏庭軒

年齡：20周歲

住址：SD省濱州范家集

收款人：范忠

“庭軒，你拿著表格，過幾天到河對面的周村火車站，那里有我們仁記公司的招工點，體檢通過了，當場簽合同領安家費。”

范忠瞟了眼表格，隨手遞給魏庭軒，“收好，這可是憑據。”

魏庭軒咬咬嘴唇，望著周靜齋，“周先生，收款人能寫干娘的名字嗎？”

范忠訕笑道：“你這孩子，干爹干娘是兩口子，寫誰不一樣？再說，你從西洋匯款子，也得人去領吧？你干娘沒出過遠門，寫她名字，怕錢都領不到。”

周靜齋道：“款是集中匯到青島招工局的，家屬領錢要親自到招工局。”

范忠搖頭：“這孩子，跟他干娘親……”

周靜齋盯著范忠和魏庭軒看了一會，想了想：“收款人的名字在正式合同里的才算數，等過了體檢，你們也商量好了，告訴辦事員就行了。”

范忠一邊連連點頭，表示明白了，一邊拉住魏庭軒的胳膊，“周先生，您這挺忙的，俺們爺倆不打擾了。”

魏庭軒再次畢恭畢敬向周靜齋鞠躬，“周先生，謝謝您的照顧，爹娘泉下有知，定然感激不盡、保佑您的。”

“等一下，”周靜齋吩咐伙計把沒吃完的點心包起來遞給范忠，然后把手伸進懷里摸了幾下，掏出一枚袁大頭，拉起魏庭軒的手，放到掌心，眼睛卻看著范忠道：“小范，這幾天一定要讓庭軒吃飽，然后再去周村火車站。”

看到銀元，范忠眼前一亮，嘴里卻連連推辭，魏庭軒更是執意不收，硬要把錢還回去，惹得周靜齋要發脾氣了，這才勉強收下。

周靜齋指了指又長了不少的隊伍，“我這確實有點忙，沒空同你們吃飯，你們早點回去準備準備吧。”

兩人告辭離開。

“周先生辦事穩妥，話從不說滿。”

走出飯館，范忠悄悄側身瞟了眼在忙碌的周靜齋，嘿嘿笑道：“找個苦力而已，有他一句話，怎會過不了？哼，你識文斷字，還在教堂學過洋文，不比這些的泥腿子強？”

走出幾十步，離開了周靜齋的視線范圍，魏庭軒掏出帶著體溫的銀元，遞到范忠面前：“干爹，錢還是您拿著。”

范忠接過去，用食指和大拇指的指尖輕輕捏住銀元，送到嘴邊用力吹了一下，快速放到耳邊聽響。

“貨真價實的袁大頭，”范忠笑吟吟將銀元遞還給魏庭軒，“拿回家給你干娘，讓她高興高興——想當年，俺在你家里頭當大管家，白花花的銀元過手不知多少，嘿嘿，誰能想到，如今一年都沒摸過一回。”

魏庭軒聽了放慢腳步，目光下意識地投向西邊，神情隨之暗淡下來。

“瞧我這張嘴。”范忠抽了自己一個耳刮子，上前攬住魏庭軒單薄的肩膀，溫言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咱們不想傷心事，走，回家去，吃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