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門在身后輕輕合攏,將走廊的聲息隔絕。
臺燈昏黃的光暈只照亮桌面一方,老秦坐在陰影里的輪廓像一塊沉默的礁石。
空氣凝滯,帶著紙張和灰塵的味道,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從老秦舊夾克上散發出的煙草與風霜的氣息。
“睡不著,”老秦的聲音低沉,打破沉寂,目光依舊落在桌上那份“穿山甲”的協查通報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紙面邊緣,“聽說老吳的事,心里堵得慌。過來看看。”他頓了頓,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李曉成,“檔案室……怎么樣了?”
李曉成走到辦公桌后,沒有坐下,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迎上老秦。“吳建國死了。初步判斷,是專業手法,用了神經毒素,偽裝成急病。”他的聲音平穩,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案情,“他死前在查東西,關于十年前王大勇案的物證——那枚銅錢項鏈。”
“銅錢?”老秦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搭在膝蓋上的右手食指,微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又迅速松開,“那東西……不是歸檔前就丟了嗎?”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問,目光卻銳利地鎖住李曉成的臉,似乎在捕捉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系統記錄和簽收單顯示移交了。但吳建國手里有一份原始物證清單的掃描件照片,上面沒有‘遺失’的備注。”李曉成語速不快,每個字都清晰無比,“有人事后篡改了電子記錄,偽造了那份帶備注的清單歸檔。吳建國發現了,他保留了證據。然后……他就死了。”
“篡改?”老秦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種被冒犯的凝重,“誰有這么大本事?能繞過物證管理流程?檔案室的人?”他微微搖頭,像是否定這個猜測,“老吳干了半輩子檔案,規矩刻在骨子里。他不會。”
“不是他。”李曉成肯定道,目光如炬,“他死前用手機發了一條短信,只有四個字:‘銅錢燙手’。他預感到了危險。兇手在殺他前,試圖用指紋采集器解鎖他的電腦銷毀證據,失敗了,留下了碎片。”他頓了頓,語氣更沉,“法醫還在他胃里……找到了一小塊銅錢碎片。”
“胃里?”老秦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臉上的疲憊被一層更深的凝重覆蓋,“他吞下去的?為什么?”
“不清楚。碎片銹蝕嚴重,但上面有奇怪的刻痕,不像漢字,更像某種符文。”李曉成的目光緊緊鎖住老秦,“而且,那碎片,不是王大勇那枚銅錢上的。紋飾細節完全不同。”
空氣仿佛凝固了。臺燈的光暈在兩人之間靜靜流淌。老秦的臉上沒有任何震驚或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種深沉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疲憊。他沉默了足足十幾秒,目光從李曉成臉上移開,重新落回桌面,落在那份“穿山甲”的協查通報上。他的右手,緩緩從膝蓋抬起,伸向桌面上那堆凌亂的案卷。
李曉成的視線瞬間聚焦在老秦那只手上。布滿老繭和深褐色疤痕的手背,指關節粗大變形。那只手越過“穿山甲”的卷宗,沒有停留,最終落在了李曉成放在桌角的煙盒上。
老秦抽出一支煙,叼在嘴里,動作有些遲緩。他摸出打火機,“啪嗒”一聲,火苗竄起,映亮了他下頜緊繃的線條和眼角的深刻皺紋。他深深吸了一口,灰白色的煙霧繚繞升起,模糊了他幽深的眼神。
“符文……”老秦的聲音透過煙霧傳來,沙啞而飄忽,像在自言自語,“銅錢……不止一枚。”
他緩緩吐出一口煙圈,目光穿過煙霧,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十年前,鬼見愁。炸洞前,我們沖進去清場。那地方,像個毒蛇盤踞的魔窟。地上散著錢,毒資。還有一些……很舊很舊的銅錢,混在里面。當時沒人注意。但我……撿了一枚。”他夾著煙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煙灰簌簌落下。
“為什么撿?”李曉成追問,聲音繃緊。
“眼熟。”老秦的眼神變得有些空茫,仿佛穿越了時光的塵埃,“那銅錢上的紋路……跟當年追查一伙跨境文物走私犯時,在他們一個頭目身上搜出的護身符……很像。那案子,后來斷了線,人沒抓著,東西也……不明不白沒了。”他重重吸了口煙,煙霧彌漫,“炸洞封山,命都差點丟那兒,誰還顧得上一枚破銅錢?我就隨手揣兜里了,想著出來再細看。后來……洞塌了,人埋了,事兒結了。那銅錢……就一直留著。”
他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抽煙。辦公室里的煙霧越來越濃,帶著一種沉重而壓抑的氣息。
李曉成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動。老秦的講述,看似解釋了他為何知道銅錢不止一枚,為何對鬼見愁的細節如此熟悉,甚至為何保留了一枚銅錢。但字字句句,又像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濃霧。
那枚銅錢上的符文是什么?和吳建國胃里的碎片是否同源?和文物走私案又有什么關聯?更重要的是,老秦為什么在吳建國剛死、銅錢線索剛浮出水面、劉明剛失蹤的這個敏感時刻,突然出現在他辦公室,主動提起這枚銅錢?
巧合?還是……試探?
“秦隊,”李曉成的聲音打破沉寂,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您今晚來,就為了說這枚銅錢?”
老秦將快要燃盡的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動作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他抬起眼,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再次直視李曉成,里面沒有了煙霧的阻隔,只剩下一種近乎悲涼的坦誠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決絕。
“曉成,”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老吳死了,銅錢丟了又現,胃里還吃進去一塊……這潭水,比鬼見愁底下還渾,還深。”他枯瘦的手指點了點桌面,“圖書館那小子跑了,說明背后有人,手眼通天。能篡改物證記錄,能在市局檔案室悄無聲息地殺人,能讓一個大活人蒸發……這對手,不是你我,甚至不是市局能輕易扳倒的。”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積蓄力量,也像是在做最后的掙扎。“案子結了,你剛歸隊,一中隊這副擔子不輕。有些渾水……能不趟,就別趟了。”他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沉重,“把精力放在明處的案子上。老吳的案子,交給別人去查。銅錢的事……就當它爛在鬼見愁的泥里了。”
李曉成猛地站直身體,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憤怒瞬間沖上頭頂!他看著眼前這個曾是他精神支柱、如同父兄般的老人,第一次感到一種徹骨的陌生和寒意。
“秦隊!”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激憤,“吳建國死了!死在市局檔案室!死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死因為他發現了物證被篡改!這水渾,所以就不查了?就讓它爛了?那三大隊的十年算什么?王大勇的死算什么?那些被‘藥渣子’害死的人又算什么?!我們這身皮,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的質問如同重錘,砸在凝滯的空氣里。老秦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布滿皺紋的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蒼白和痛楚。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一陣破風箱般的嗬嗬聲。他猛地抬手捂住胸口,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秦隊!”李曉成瞳孔驟縮,一個箭步沖上前扶住老秦搖搖欲墜的身體。入手處一片冰涼,老秦的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呼吸急促而困難,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
“藥……左邊口袋……”老秦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臉痛苦地扭曲著。
李曉成慌忙伸手探入老秦舊夾克左邊的內袋,果然摸到一個小巧的棕色藥瓶。他飛快地擰開瓶蓋,倒出兩粒白色藥片塞進老秦嘴里。
老秦費力地吞咽下去,靠在李曉成臂彎里,胸膛劇烈起伏,閉著眼,大口喘著粗氣。過了好一會兒,那陣要命的痙攣才緩緩平息,臉上恢復了一絲微弱的血色,但整個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氣,虛弱得厲害。
李曉成扶著老秦坐穩,看著老人蠟黃的臉和緊閉的雙眼,剛才那股憤怒被巨大的擔憂和后怕取代,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辦公室內只剩下老秦粗重艱難的喘息聲。
就在這時,李曉成的手機尖銳地響了起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痕檢科。
李曉成看了一眼虛弱的秦衛國,猶豫了一瞬,還是按下了接聽鍵,同時按下了免提。
“李隊!重大發現!”技術員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激動,“我們對吳建國胃里取出的銅錢碎片做了緊急成分分析和紋飾復原!結果出來了!”
李曉成的心猛地提了起來,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老秦。老秦依舊閉著眼,但呼吸似乎凝滯了一瞬。
“碎片主要成分是青銅合金,含有微量鉛、錫、鋅等雜質,銹蝕層檢測出多種復雜有機化合物殘留,初步判斷曾長期埋藏于富含腐殖質的酸性土壤環境,或接觸過強腐蝕性液體!年代非常古老!最關鍵的,是那些符文刻痕!”
技術員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變調:“我們使用多光譜成像和3D建模技術進行了超高精度復原!那不是普通的裝飾紋!是某種極其古老的、帶有明確象征意義的徽記!我們對比了所有已知的古錢幣和符號數據庫,沒有直接匹配!但是!但是!”
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在喊:“紋飾的核心結構,與上世紀九十年代末被國際刑警組織列為最高通緝級別、代號‘貔貅’的亞洲最大跨國文物走私及洗錢集團核心成員所使用的隱秘身份標識——高度相似!相似度超過85%!‘貔貅’集團覆滅后,這個標識就徹底消失了!這塊碎片,是目前唯一被發現帶有類似標識的實物!”
“貔貅”集團!
李曉成如遭雷擊!他猛地看向老秦!
老秦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那雙曾經銳利、此刻卻布滿血絲和渾濁的眼睛里,沒有震驚,沒有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絕望的灰敗和了然。他看著李曉成,嘴角極其艱難地、幾不可察地扯動了一下,像是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最終只化作一聲沉重到極致的、無聲的嘆息。
痕檢科技術員的聲音還在免提里激動地回蕩:“……另外!李隊!我們重新核對了當年‘穿山甲’案現場遺留的微量物證數據庫!在其中一個疑似‘穿山甲’使用過的安全屋角落,提取到極其微量的、與吳建國胃內銅錢碎片銹蝕層成分高度一致的土壤殘留物!時間、地點、物證成分……全部指向鬼見愁!‘穿山甲’當年最后消失的地方,就是鬼見愁!他很可能……就是‘貔貅’集團在境內的關鍵人物之一!”
電話那頭的聲音還在繼續,分析著數據關聯的驚人可能性。
但李曉成已經聽不清了。
他的世界,在“貔貅”和“穿山甲”這兩個名字被串聯起來的瞬間,轟然崩塌。
他死死盯著眼前虛弱不堪的老秦。
鬼見愁行動報告上那句“生還可能性極低”的結論。
老秦對行動細節的異常熟悉。
他對銅錢“不止一枚”的知曉。
他口袋里那枚來源不明的銅錢。
以及此刻,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灰敗和了然……
一個冰冷到令人窒息、卻又將所有碎片嚴絲合縫拼接起來的真相,如同鬼見愁洞窟深處那萬年不化的寒冰,帶著徹骨的殺意,狠狠刺穿了李曉成的胸膛!
當年炸塌鬼見愁洞口,埋下去的,除了“藥渣子”王根生,很可能還有……“穿山甲”!而知道“穿山甲”可能沒死,甚至可能和“貔貅”集團有關的……只有當年深入洞窟、主導行動的人!
那個人……就是坐在他面前,剛剛還在勸他“別趟渾水”的秦衛國!
老秦的手,那只布滿老繭和疤痕的手,此刻正無力地搭在膝蓋上。在李曉成仿佛要將他靈魂洞穿的目光逼視下,那只手的指尖,極其輕微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像一片在狂風中掙扎的枯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