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北京吉普212像一頭疲憊不堪的鋼鐵老牛,在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山路上掙扎前行。底盤刮蹭著路面的凍土和凸起的石塊,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寒風如同無數把冰刀,從車窗的縫隙里兇狠地鉆進來,切割著車內稀薄的暖意。
李曉成裹在老秦那件厚重、散發著濃烈煙草和汗味混合氣息的軍大衣里,身體隨著吉普車的劇烈顛簸而不斷撞擊著冰冷的車門和座椅。每一次震動都像重錘砸在他尚未愈合的傷口上,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嚨里翻涌的痛哼。他必須跟上。
駕駛座上的老秦,像一塊沉默而冷硬的巖石。他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布滿血絲的鷹眼死死盯著前方被積雪覆蓋、幾乎難以辨認的車轍。他的側臉線條緊繃,刀刻般的皺紋里嵌滿了風霜和一種近乎凝滯的專注。他開得很快,甚至有些粗暴,吉普車在濕滑的山路上甩著尾巴,幾次險險滑向路邊的深溝,都被他硬生生用蠻力和經驗拽了回來。他一句話也沒有,車廂里只有引擎的嘶吼、底盤與凍土的刮擦聲,以及窗外呼嘯的風雪。
李曉成知道,那通電話帶來的,絕非尋常。
車子在山路上盤旋了將近一個小時,周圍的景色愈發荒涼。莽山的猙獰輪廓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顯得壓抑而冷酷,裸露的黑色巖石如同巨獸的嶙峋脊骨,刺破厚厚的雪被。終于,吉普車在一個異常陡峭的山坡下猛地剎停,輪胎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印痕。
“下車。”老秦的聲音冰冷短促,像砸在地上的冰碴。
他率先推開車門,一股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粒子猛地灌入車內,李曉成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全身骨頭散架般的劇痛,艱難地推開車門,踏進及膝深的積雪里。冰冷的雪瞬間灌進褲腿,刺骨的寒意直沖頭頂,讓他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
眼前是一個幾乎垂直的陡坡,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像一堵巨大的白色屏障。坡頂隱約可見幾棵光禿禿的、枝椏扭曲的老樹,在風雪中如同張牙舞爪的鬼影。坡下,幾道雜亂的腳印和拖拽的痕跡,從遠處延伸過來,消失在坡底一個被積雪半掩的、黑黢黢的洞口前——那像是一處廢棄的礦洞或窯口。
洞口旁邊,已經停了一輛同樣沾滿泥濘的破舊摩托車,旁邊站著兩個人影。一個是穿著臃腫棉襖、縮著脖子、凍得直跺腳的年輕協警,看到老秦和李曉成,立刻挺直了身體,眼神里帶著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另一個則穿著不合身的警用大衣,戴著厚厚的棉帽,手里拿著個老式相機,臉上沒什么表情,顯得異常沉穩,正是鎮上派出所的法醫兼痕跡員,老馬。
老秦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積雪在他腳下發出沉重的“咯吱”聲。他沒有看那個年輕的協警,目光直接釘在老馬臉上,聲音低沉:“情況?”
老馬推了推眼鏡,鏡片上瞬間蒙上一層白霧。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沒什么起伏:“秦隊。人沒了,剛抬走。鎮衛生院的板車,拉回所里冰柜了。太慘,露天放著不行。”
“誰發現的?”老秦的目光掃過洞口。
“是坡那邊放羊的孫老蔫。”年輕協警搶著回答,聲音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他說早上羊群亂跑,追過來,看到……看到洞口有東西,血呼啦的,嚇壞了,跑回村喊的人……我正好在村里調解糾紛,就趕緊叫上老馬叔過來了……”
老秦沒理會協警的敘述,徑直走向洞口。洞口不大,被積雪覆蓋了大半,殘留著明顯被清理過的痕跡,露出里面黑黢黢、深不見底的黑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血腥、土腥和某種腐敗氣息的怪味,即便在寒風中,也頑固地鉆入鼻孔。
洞口外的雪地上,一片狼藉。大片大片的積雪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紅色,雖然被新落的薄雪覆蓋了一層,但那凝固的血色依然觸目驚心。幾塊形狀不規則、邊緣粗糙的暗紅色物體散落在周圍,被凍得硬邦邦的,像骯臟的土坷垃。
老秦蹲下身,伸出帶著厚厚老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其上的浮雪。一塊較大的暗紅色物體露了出來——那分明是一塊連著部分頭皮、沾滿血污和泥土的顱骨碎片!斷裂的邊緣參差不齊,殘留著可怕的暴力痕跡。
李曉成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涌上喉嚨。他死死咬住牙關,強行壓下那股惡心。腰間的警徽冰冷地硌著傷痕,帶來尖銳的刺痛,提醒著他此刻的身份和職責。他強迫自己的目光,死死釘在那片血腥的現場上。
老秦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眼神更加幽深,像兩口冰冷的深井。他用手指捻起一點沾染了暗紅色的雪粉,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眉頭緊鎖。
“鈍器。”他低沉地說,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老馬說,“不止一下。砸得很碎。”
老馬點點頭,拿著相機,對著地上的血跡、碎骨和洞口仔細拍照,閃光燈在昏暗的雪地里一次次亮起,映照著這地獄般的景象。
“洞里呢?”老秦站起身,看向黑黢黢的洞口。
“里面很深,沒敢冒進,就洞口附近看了下。”老馬的聲音依舊平穩,“有拖拽的血痕,一直往里延伸。還有……這個。”
老馬從隨身背著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證物袋裝著的物件,遞到老秦面前。
那是一個沾滿泥污、邊緣有些變形的藍色塑料桶。桶壁上殘留著暗紅色的斑點和一些凝固的、半透明的、如同冰晶般的污漬。桶口邊緣,似乎還有幾縷被凍住的、深色的毛發。
李曉成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這個桶!這個款式、這個顏色……和他記憶深處,那個雪夜燭光搖曳的破窗里,男人往里面鏟著混凝雪覆蓋物的塑料桶,何其相似!那個女孩恐懼顫抖的哀求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叔叔,你放了我吧……”
“在洞口里面一點發現的。”老馬補充道,“桶里是空的,但殘留物……很可疑。像是血和……組織液的混合物,凍住了。”
老秦接過證物袋,粗糙的手指隔著塑料袋摩挲著桶壁,眼神銳利得如同鷹隼。他沉默了幾秒,然后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那個年輕協警:“孫老蔫發現的時候,除了尸體,還看到什么人了沒有?或者聽到什么動靜?”
協警被老秦的目光嚇得一哆嗦,連忙搖頭:“沒……沒有!老蔫嚇壞了,就說看到血和……和碎肉塊了,別的啥也沒看見,也沒聽見動靜。他喊我們過來,大概……大概也就半個多小時前吧?我們來的時候,這里除了尸體,啥也沒有,就這個桶在洞口……”
“腳印呢?”老秦追問,聲音帶著迫人的壓力,“除了你們和孫老蔫的,還有別的腳印嗎?特別是洞口附近!”
協警和老馬對視一眼,老馬搖搖頭,指著雪地:“秦隊,你看這雪。發現之前剛下過一陣,雖然不大,但足夠把之前的腳印蓋得差不多了。孫老蔫的腳印,我們的腳印,還有抬尸體時留下的,都攪和在一起了。洞口這血糊糊的地方,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只有……”他指了指洞口側面,靠近陡坡邊緣的雪地,“那邊,好像有幾道比較深的印子,不像是人的腳印,倒像是……重物拖拽留下的滑痕,一直延伸到坡下面。坡太陡,雪又深,我們還沒下去看。”
老秦立刻走到老馬指的位置。那里的積雪確實被壓出幾道深深的、不規則的溝壑,邊緣被新雪覆蓋了一半,像是有什么沉重的東西被粗暴地拖拽著滑下了陡坡。
他蹲下身,仔細查看溝壑邊緣殘留的一點印記——那似乎是一個不完整的、被雪模糊了的鞋印邊緣?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開一點浮雪。印記非常淺,幾乎難以辨認,但依稀能看出某種粗糙的、類似防滑紋路的底紋。
李曉成也強撐著湊過去。當他的目光落在那模糊印記邊緣,一個幾乎被雪完全掩蓋、卻因老秦的拂拭而露出一點端倪的細微痕跡時,他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是一個小小的、被踩扁的、已經凍硬了的……冰晶。形狀有些奇特,像一片扭曲的雪花,但邊緣更銳利。它嵌在雪地里,不仔細看,幾乎與周圍的冰雪融為一體。
這個冰晶……
李曉成的腦海中,如同閃電劃破黑暗!那個推著自行車、車后捆著沉重塑料桶的男人,在荒寂的蒼穹下,伸出舌頭,接住了一片飄落的冰涼……
“……他伸出舌頭,吃了一片冰涼……”
“……洋洋灑灑落下來的雪,如幫兇般,著急忙慌地把鞋印和車轍都覆蓋住了……”
記憶的碎片瞬間拼合!那個雪夜的男人,那個鴨舌帽!他吃掉的冰晶,和眼前這個被踩扁、凍硬在鞋印旁的冰晶,形態何其相似!這絕非尋常的雪花!這是……某種特定環境、特定溫度下凝結的冰晶?是那個男人推車走過時,無意間從桶里或身上掉落的?還是……兇手留下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莽山的寒風更加刺骨,瞬間從李曉成的尾椎骨竄上頭頂!他猛地抬頭看向老秦。
老秦顯然也注意到了那個微小的冰晶。他那張如同巖石般冷硬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捏著證物袋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發出“咔吧”一聲輕響!那眼神里,翻涌著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被觸及了最深禁忌的、近乎狂暴的怒意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是……‘他’?”老秦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嘶啞,像是在問李曉成,又像是在問自己。那聲音里蘊含的復雜情緒,讓旁邊的協警和老馬都感到了莫名的寒意。
李曉成的心臟狂跳如擂鼓,幾乎要沖破胸膛。他用力點頭,聲音因激動和身體的劇痛而嘶啞變形:“鴨舌帽!那個眼神像死水潭的男人!塑料桶!還有這個冰……他一定來過這里!陳建生……李鐵柱……都和他有關!”
老秦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在風雪中如同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他不再看那個冰晶,目光如炬,死死鎖定陡坡下方那片被積雪覆蓋、深不可測的谷地。那幾道被拖拽出的滑痕,如同指向地獄的引線。
“老馬!”老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出鞘的刀鋒,“守好這里!保護好現場!特別是那個桶和……那個冰渣子!誰也不許動!等我回來!”
他猛地轉向李曉成,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將他穿透:“你!還能走嗎?”
李曉成咬緊牙關,挺直了疼痛欲裂的脊背,迎著老秦的目光,重重地點了點頭。腰間的警徽硌著皮肉,冰冷而堅硬,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灼著他的信念。
老秦不再廢話,一把從吉普車后座拽出一把磨得锃亮、帶著深深血槽的沉重開山刀,反手插在自己腰后的皮帶上。然后,他像一頭發現了獵物蹤跡的孤狼,沒有絲毫猶豫,邁開大步,朝著陡坡邊緣那幾道指向深淵的滑痕,縱身一躍!
他的身影瞬間消失在陡坡邊緣,只留下積雪被踩塌的“嘩啦”聲。
李曉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那寒氣如同刀子刮過肺葉,帶來尖銳的疼痛,卻也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清醒。他看了一眼旁邊驚愕的老馬和嚇呆的協警,不再遲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踉蹌著沖到坡邊,學著老秦的樣子,朝著那片未知的、被積雪覆蓋的陡峭斜坡,義無反顧地滑了下去!
冰冷的雪沫瞬間灌滿了口鼻,失重感拉扯著虛弱的身體。陡坡的尖銳石塊和凍硬的灌木枝椏,隔著厚厚的軍大衣,依然狠狠地撞擊、刮擦著他。世界在眼前急速翻滾,只剩下白茫茫的雪和耳邊呼嘯的風聲。
雪線之下,掩蓋的冰冷真相,正隨著這兩道決絕滑落的身影,被狠狠撕開一道血色的裂口。而前方等待他們的,是更深的黑暗,還是那頂壓得很低的、如同死神標識般的鴨舌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