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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3. 盤嶺鄉派出所

盤嶺鄉派出所,像一枚被遺忘在窮山溝里的生銹圖釘,死死地釘在盤山公路盡頭一片勉強推平的土坪上。兩間低矮的、用粗糙山石壘砌的平房,頂上蓋著灰黑的瓦片,幾處已經塌陷,露出腐朽的椽子。墻壁被經年的雨水和山風沖刷得斑駁不堪,糊滿了黃泥漿也掩蓋不住裂縫。門前豎著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桿,上面掛著一塊漆皮剝落、字跡模糊的牌子:“西山縣公安局盤嶺鄉派出所”。

沒有院墻。所謂的院子,就是門前那片坑洼不平的土坪,散亂地停著兩輛沾滿厚厚泥漿、幾乎看不出本色的破舊邊三輪摩托車。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車輪旁嗅來嗅去,見有車來,懶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又趴下了。

吉普車在土坪邊緣停下,卷起的塵土半晌才散去。李曉成抱著那個已經涼透的保溫桶和裝著簡單行李的編織袋,推開車門。一股混雜著牲畜糞便、潮濕泥土和草木腐爛的濃烈山野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喉嚨發癢。

他抬頭看向那兩間破敗的平房。這就是他未來的“戰場”?重建秩序?一股濃重的荒誕感伴隨著身體的虛弱和顛簸后的眩暈,幾乎將他淹沒。

“到了。”司機是個沉默寡言的山里漢子,操著濃重的口音,“就這兒。”

李曉成道了聲謝,付了車錢。吉普車掉了個頭,卷起更濃的煙塵,頭也不回地駛離了這片仿佛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土坪上只剩下李曉成一人。山風卷著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從他腳邊掠過,發出嗚嗚的聲響。四周是望不到頭的、沉默而壓抑的群山,如同巨大的、灰綠色的囚籠。寂靜,一種令人窒息的、只有山風和偶爾幾聲鳥鳴的寂靜,沉重地壓了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的不適和胸口的悶痛,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兩間石屋。腳踩在松軟的泥地上,深一腳淺一腳,虛弱的身體晃了晃才站穩。

離得近了,才看清門口那塊牌子上的字跡模糊到了何種地步。“派出所”三個字,幾乎要靠猜。門是兩扇破舊的木門,虛掩著,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李曉成伸手推開。

一股更濃烈的混合氣味涌了出來:劣質煙草的嗆人煙霧、汗餿味、霉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火藥味?

屋里光線昏暗。靠墻擺著兩張掉漆的舊木桌,上面堆滿了泛黃的報紙、卷宗夾、幾個搪瓷缸子和一個積滿煙灰的破罐頭盒。墻角戳著兩桿老舊的、槍托都磨出了包漿的“五六式”半自動步槍。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泥地,掃得還算干凈。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同樣打著補丁的舊警服的身影,背對著門,正彎腰在墻角一個破鐵皮爐子前忙活著。爐子上坐著一個熏得漆黑的鋁壺,正“噗噗”地冒著熱氣。爐膛里燒著劈柴,發出噼啪的聲響,橘紅色的火光映照著那人佝僂的背脊和花白的頭發。

聽到門響,那人直起身,轉了過來。

一張被山風和歲月刻滿溝壑的臉。皮膚黝黑粗糙,如同山里的老樹皮。眼睛不大,眼皮有些耷拉,但眼神卻像鷹隼般銳利,帶著一種審視和毫不掩飾的懷疑,瞬間釘在李曉成身上。他大概五十多歲,個子不高,精瘦,但骨架粗大,站在那里像一塊生了根的山巖。

“找誰?”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報告,我是李曉成,新調來的民警,前來報到。”李曉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清晰有力,但長途顛簸和虛弱還是讓聲線有些發顫。他放下保溫桶和編織袋,從舊挎包里拿出那張折得整整齊齊的調令,遞了過去。

老秦(李曉成知道,這就是周志剛提過的“老秦”,盤嶺所唯一的正式民警,也是實際上的負責人)沒接調令,只是用那雙鷹眼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掃視著李曉成。目光在他蒼白的臉色、額角未消盡的淤青、虛浮的腳步和洗得發白的舊衣服上停留了許久。那眼神,像在掂量一塊剛從城里運來的、不合時宜的、中看不中用的廢料。

“李曉成?”老秦終于開口,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歡迎,只有濃濃的質疑,“市里看守所調來的?犯了事下來的?”

開門見山,毫不留情。

李曉成的心沉了一下。他攥緊了手里的調令,迎上老秦審視的目光:“是看守所調來的。工作有失誤,受了處分。”

“哼。”老秦鼻腔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冷哼,算是回應。他這才伸手接過調令,展開,湊到爐子邊借光,瞇著眼,幾乎是貼著紙面看了好一會兒。看完,他把調令隨手丟在旁邊的舊木桌上,那動作,像丟一張廢紙。

“行了,知道了。”老秦轉過身,繼續擺弄他的爐子,拿起火鉗捅了捅爐膛里的火,“地方就這么大,東邊那間,空著,自己收拾去。被褥鋪蓋自己帶了吧?所里窮,沒多余的。”

他指了指屋子東頭那扇同樣破舊的木門。門開著一條縫,里面黑洞洞的。

李曉成順著手指看去。一股更濃的霉味和灰塵氣從門縫里飄出來。他默默地點點頭,彎腰去提地上的編織袋和保溫桶。

“等等,”老秦頭也不回,聲音從爐火旁傳來,“先把爐子上的水灌了。暖瓶在墻角,自己拿。順便,把門口那堆柴劈了。晚上燒炕用。”

他指了指爐子上“噗噗”作響的鋁壺,又指了指門外土坪角落堆著的一小垛長短不一、粗細不均的濕柴火。一把豁了口的舊斧頭就扔在柴垛旁邊。

劈柴。

李曉成看著那堆濕柴,又看看自己蒼白、無力、甚至還在微微顫抖的手。身體的虛弱感如同潮水般襲來,肋間的舊傷隱隱作痛,腦中的混沌感也蠢蠢欲動。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的腥甜和眩暈感。

“好。”他嘶啞地應了一聲,放下行李,先走到墻角拿起那個同樣布滿茶垢、外殼坑坑洼洼的竹殼暖水瓶,拔掉塞子。爐子上的鋁壺很燙,他忍著燙,用一塊臟兮兮的破布墊著,小心地提起壺把,將滾燙的開水灌進暖瓶。水汽蒸騰起來,熏得他眼睛發澀。

灌滿暖瓶,他放下鋁壺,拿起那塊破布擦了擦手。然后,他走向門外那堆濕柴。山風立刻卷著寒意撲打在他單薄的衣衫上。他彎腰,撿起那把豁了口的舊斧頭。斧柄油膩膩的,帶著一股汗味和鐵銹味,入手沉甸甸的。

他選了一根碗口粗、帶著濕氣的櫟木段,豎在地上。雙手握住斧柄,舉過頭頂。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眼前發黑,手臂酸軟無力。

他定了定神,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劈下!

“哐!”

斧刃砍在濕木頭上,發出一聲悶響。木頭紋絲不動,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印。巨大的反震力順著斧柄傳遍雙臂,震得他虎口發麻,胸口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眼前金星亂冒,差點站立不穩。

“嗬…嗬…”他劇烈地喘息著,額頭上瞬間冒出一層冷汗。虛弱的身體像被掏空,握著斧頭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

老秦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口,抱著胳膊,冷眼看著。那雙鷹眼里沒有絲毫同情或幫忙的意思,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審視和預料之中的冷漠。

李曉成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再次握緊斧柄。他不再試圖用蠻力,而是調整呼吸,回憶著警校訓練時練過的一點發力技巧。沉腰,蓄力,看準木頭的紋理,再次揮臂!

“嚓!”

這一次,斧刃終于劈進木頭幾分,卡住了。他費力地拔出斧頭,木屑飛濺。如此反復,每一次劈砍都伴隨著沉重的喘息和身體的劇痛。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在寒風中冰冷刺骨。額頭的傷口似乎又在隱隱作痛。他感覺肺葉像破風箱一樣拉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老秦就那樣抱著胳膊,像一尊沉默的山神雕像,看著這個城里來的、背著處分的、弱不禁風的“新兵”,在寒風中與一堆濕柴搏斗,笨拙、吃力、狼狽不堪。直到李曉成終于將那根碗口粗的木頭劈成幾瓣,又搖搖晃晃地去對付下一根更粗的柴火時,他才從鼻腔里再次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哼”,轉身回了屋,丟下一句:

“劈完搬進來。我去趟鄉里。”

吉普車的引擎聲再次響起,很快遠去,留下更深的寂靜和呼嘯的山風。

土坪上,只剩下李曉成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單調的劈柴聲,以及山風刮過山坳的嗚咽。汗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土里,瞬間消失不見。他緊咬著牙關,每一次舉起沉重的斧頭,都像是在對抗著整個世界的重量。

身體的虛弱、處分的恥辱、被放逐的孤獨、以及眼前這個冷漠而嚴酷的新世界。

當最后一根稍大的柴火被勉強劈開時,李曉成再也支撐不住。他丟開豁口的斧頭,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眼前陣陣發黑,天旋地轉。他扶著冰冷的石墻,才勉強沒有倒下。

緩了好一陣,眩暈感才稍稍退去。他看著地上那一小堆劈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柴塊,又看看自己那雙被震裂了虎口、磨破了掌心、沾滿泥污和木屑的手。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寒意席卷全身。

他抬起頭,望向連綿無盡、在暮色中顯得更加陰沉壓抑的群山。老秦那句冰冷的“犯了事下來的”如同刺骨的寒風,還在耳邊回響。

這就是開始。

比看守所更冰冷、更荒蕪、更沉重的開始。

他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將劈好的柴火一塊塊抱起,搬進那間散發著霉味的東屋。屋里只有一張光板木床,一個三條腿用石頭墊著的破桌子,墻角結著蛛網。

放下柴火,他走到墻角那個冰冷的土炕前。炕面冰涼,布滿灰塵。他默默地打開自己的編織袋,拿出那床大紅緞子面的鋪蓋,那是他當年準備結婚用的。鮮紅的顏色,在這灰暗破敗的環境里,顯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凄涼。

他將鋪蓋鋪在冰冷的土炕上,然后,將自己疲憊不堪的身體,重重地摔在了上面。冰冷的炕面透過薄薄的鋪蓋傳來,讓他打了個寒顫。他蜷縮起身體,像一只受傷的野獸。

窗外,天色徹底暗沉下來。濃重的夜色如同墨汁,徹底吞噬了連綿的群山。盤嶺鄉,像一個被遺忘在黑暗中的孤點,沉入了無邊的死寂。

黑暗中,李曉成摸索著,從舊挎包的最深處,掏出了那枚磨損的警徽。冰冷的金屬貼在掌心,帶來一絲微弱的、錨定般的真實感。他緊緊攥著它,仿佛攥著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根稻草。

警徽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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