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8.病號飯
- 逃亡的罪惡
- 南鹿肥魚
- 4433字
- 2025-06-01 09:16:05
雨聲。
起初是遙遠而模糊的背景音,像隔著厚重的毛玻璃。漸漸地,它變得清晰、密集、沉重,如同無數冰冷的鼓點,持續不斷地敲打著什么堅硬的平面。
黑暗不再是凝固的墨汁,開始有了流動的質感,深淺不一的灰影在其中沉浮、旋轉。一絲微弱的光感刺痛了眼皮深處。
然后,是氣味。
濃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霸道地鉆進鼻腔,覆蓋了所有感官。在這股化學品的冰冷氣息之下,還頑強地殘留著一絲…難以形容的、源自身體內部的苦澀和衰敗感。像是被焚燒過的荒原。
最后,是聲音。
單調、規律、帶著電子質感的“滴…滴…滴…”,如同生命的節拍器,固執地標記著時間的流逝。還有…更輕的、更近的呼吸聲?不是他自己的。
李曉成的意識,如同沉船被打撈出水,艱難地、一片片地拼湊著。記憶的碎片像鋒利的玻璃渣,瞬間刺入腦海:
禁閉室冰冷的墻壁…那團骯臟的煙盒紙…血寫的“信”字…羅志強(林默)深不見底的目光…王副所長猙獰的臉…所長周志剛如雷的怒吼…還有…那令人作嘔的惡臭,和喉嚨深處翻江倒海的、無法言喻的絕望滋味…
“呃…”一聲極其微弱、干澀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他喉嚨里擠了出來。這聲音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曉成?!”一個帶著巨大驚喜和難以置信的顫抖聲音,幾乎是立刻在耳邊響起。
那呼吸聲的主人靠近了。一張熟悉而布滿風霜、此刻卻寫滿焦慮和疲憊的臉龐,占據了他勉強睜開的、模糊的視野。是所長周志剛。
“曉成!你醒了?!能聽見我說話嗎?”周志剛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灼熱的急切。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李曉成,仿佛要確認這不是幻覺。
李曉成想點頭,想說話,但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銹,喉嚨里像堵滿了滾燙的砂礫。他只能極其輕微地眨了一下眼睛。這個微小的動作,卻耗盡了剛剛聚攏的一絲力氣。
“好!好!別動!別說話!”周志剛的聲音帶著巨大的欣慰,眼眶瞬間就紅了。這個在越南戰場見過無數生死、在警隊摸爬滾打二十年的硬漢,此刻像個孩子一樣激動。他連忙按下床頭的呼叫鈴。
很快,醫生和護士涌了進來。手電筒光檢查瞳孔,聽診器聽心肺,測量血壓…一系列檢查在沉默而高效中進行。李曉成像一個被操作的木偶,被動地承受著,意識在清醒和混沌的邊緣掙扎。
“周所長,病人能蘇醒是奇跡。”主治醫生檢查完畢,表情嚴肅中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生命體征暫時穩定。但腦部CT顯示有輕微損傷區域,神經系統受到毒素侵蝕的損害程度還需要后續詳細評估。他現在極度虛弱,需要絕對靜養,避免任何情緒激動和外界刺激。言語和肢體功能恢復,都需要時間和系統的康復訓練。”
“明白了。謝謝醫生。”周志剛重重點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病床上的李曉成。
醫生護士離開后,病房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雨聲和儀器的滴答聲。周志剛拉過椅子,坐在床邊,沉默地看著李曉成。那眼神里,有慶幸,有痛惜,有沉重,還有太多無法言說的復雜情緒。
“曉成…”周志剛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打破了沉默,“案子…翻了。”
這三個字,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李曉成記憶的閘門!陳建生驚懼絕望的眼睛…羅志強冰冷的注視…王副所長的獰笑…張德彪的鐵拳…還有那份藏在廢料堆下的“真賬”…所有的畫面洶涌而至!
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眼神死死地盯著周志剛,充滿了急切的詢問和巨大的渴望!
“別急!別激動!”周志剛連忙按住他試圖抬起的手,那手冰冷而無力,“聽我說!聽我說完!”
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可能平緩、清晰的語調,開始講述:
“王德海(王副所長)、張德彪、汪明、孫有才…一個沒跑掉!全抓了!證據確鑿!市局紀委直接督辦!你給我的那份抄錄…羅志強提供的錄音筆…陳建軍拼死搶出來的‘真賬’…鐵證如山!他們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陳建生和羅志強…不,羅志強真名叫林默,是個臥底調查的記者…他們的案子,已經正式平反!冤情洗刷了!陳建生…他哥陳建軍帶他轉院去更好的地方做心理治療了,那孩子嚇壞了,但身體沒大事。林默…他沒事,已經離開了。”
“看守所…在整頓。上面派了工作組。該清理的清理,該處分的處分…”
周志剛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驚雷,在李曉成混沌的意識中炸響!平反了!抓了!結束了!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解脫和無法言喻的悲愴洪流,瞬間沖垮了他剛剛筑起的堤壩!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地從他干澀刺痛的眼眶中奔流而出!無聲無息,卻滾燙灼人!
他想笑,想吼,想質問那些混蛋!但身體虛弱得只能劇烈地顫抖,喉嚨里發出破碎的嗚咽聲。所有的委屈、憤怒、恐懼、屈辱,還有那深入骨髓的、為翻案付出的慘烈代價,都化作了這滾燙的淚水。
周志剛看著淚流滿面的李曉成,這個曾經意氣風發又桀驁不馴的年輕人,此刻脆弱得像一張被揉皺的紙。他伸出手,粗糙寬厚的手掌,用力地、緊緊地握住了李曉成那只冰冷無力的手。沒有言語,只有掌心傳遞來的、屬于一個老兵和一個父親的、沉甸甸的溫度和力量。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周志剛的聲音也帶著哽咽,“過去了…都過去了…”
窗外的雨,依舊在下。雨點敲打著玻璃,聲音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耳,反而像一種沖刷,一種洗滌。
不知哭了多久,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的李曉成,再次陷入昏睡。這一次,不再是那種沉入深淵的昏迷,而是帶著巨大情緒宣泄后的疲憊沉睡。眉頭不再緊緊鎖著,呼吸也平穩了許多。
周志剛一直守在床邊,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像。直到傍晚,他才被電話叫走處理所里的緊急事務。臨走前,他仔細交代了護士,又深深看了一眼沉睡的李曉成。
病房重歸寂靜。雨似乎小了些,變成了淅淅瀝瀝的背景音。
當李曉成再次從昏睡中悠悠醒轉時,窗外的天色已經暗沉下來。病房里沒有開大燈,只亮著一盞昏暗的床頭燈。儀器規律的滴答聲和窗外細微的雨聲,構成了寧靜的基調。
他感覺精神好了一些,雖然身體依舊沉重無力,像被拆散了重組,但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絕望感減輕了不少。他嘗試著轉動了一下眼珠,目光掃過潔白的墻壁、懸掛的輸液瓶…然后,落在了枕邊。
那里,靜靜地躺著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袋子里,是那枚小巧的、黑色的微型錄音筆。
林默(羅志強)!
他留下的。
“別死了。活著,才能看到那些人渣的下場。活著…才能想清楚,為了一個所謂的信念,把自己燒成灰燼,到底值不值。”
林默冰冷的話語,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李曉成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枚小小的錄音筆上。它記錄著罪惡的終結,也記錄著他自己走向深淵的瘋狂一步。值不值?他閉上眼,腦海里閃過陳建生絕望的眼神,閃過所長痛惜的目光,閃過自己揮向無辜者的那一巴掌…沒有答案。只有一片沉重而復雜的茫然。
就在這時,病房的門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了一條縫。沒有腳步聲,只有一股淡淡的、帶著清甜氣息的冷香,隨著門外的微風,悄然飄了進來。
李曉成的心,毫無征兆地,猛地一跳!這味道…太熟悉了!是…小豆冰棍的清甜!混雜著一絲醫院消毒水也掩蓋不住的、屬于楊麗萍身上的憂愁氣息!
他猛地睜開眼,艱難地側過頭,看向門口。
昏黃的燈光下,一個纖細的身影靜靜地立在門口,手里似乎拎著一個保溫桶。她穿著素色的連衣裙,頭發不再是電影《小街》里張瑜的樣式,而是簡單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優美的頸項。那張熟悉的、帶著憂愁氣質的側臉,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蒼白和忐忑。
是楊麗萍。
她似乎沒料到李曉成醒著,更沒料到他會突然看過來。兩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病房里,隔著一段沉默的空氣,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楊麗萍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拎著保溫桶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發白。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情緒:震驚、愧疚、心疼、不安,還有一絲怯生生的、想要靠近卻又不敢的猶豫。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帶著哽咽氣息的抽氣聲。
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他蒼白如紙的臉?看到了他額頭的紗布?看到了他身上插著的管子?還是…看到了枕邊那枚冰冷的錄音筆,和他眼中尚未散盡的淚痕與茫然?
李曉成也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熟悉的憂愁,此刻被巨大的驚痛和愧疚所覆蓋。那封冰冷的訣別信,字字如刀的畫面瞬間閃過腦海。長安街的燈光…冰棍和熱豆腐腦…“感覺不一樣了”…
沒有憤怒,沒有質問。巨大的身心創傷之后,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重逢,李曉成只覺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荒謬。他扯動了一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個笑容,卻只牽動了干裂的嘴唇,帶來一陣刺痛。最終,他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對她點了一下頭。一個蒼白而空洞的示意。
這個微小的動作,卻像擊垮了楊麗萍最后的防線。大顆大顆的眼淚,瞬間從她美麗的丹鳳眼中滾落下來,無聲地滑過蒼白的臉頰。她再也忍不住,幾步沖到床邊,將保溫桶放在床頭柜上,顫抖著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李曉成的手,卻又在半空中停住,只是捂住了自己的嘴,壓抑著洶涌的哭泣。
“曉…曉成…”她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鼻音,“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這樣…我收到信…不…是所長…所長讓人告訴我的…說你…說你快不行了…”她泣不成聲,肩膀劇烈地抖動著,“那封信…我…我后悔了…我害怕了…我怕你真的…”
她說不下去了,淚水洶涌而出。
李曉成靜靜地看著她哭。心里沒有波瀾,只有一片劫后余生的空曠。那封信?那場關于“感覺”和“距離”的審判?在經歷了禁閉室的黑暗、張德彪的鐵拳、廢料堆的絕望、以及最后那口吞下的污穢之后…那些曾經讓他輾轉反側、痛徹心扉的東西,此刻顯得那么遙遠,那么…微不足道。
他動了動嘴唇,用盡力氣,發出極其微弱、嘶啞的聲音:
“…水…”
楊麗萍像被驚醒,連忙止住哭泣,手忙腳亂地擰開保溫桶的蓋子。一股溫熱清甜的香氣彌漫開來。
是熬得軟爛的小米粥。
“我…我熬了點粥…加了點綠豆…醫生說你現在只能吃流食…”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點,吹了吹,顫抖著手,遞到李曉成干裂的唇邊。動作笨拙而緊張,帶著一種近乎贖罪的小心翼翼。
溫熱的、帶著淡淡清甜的米粥滑入干涸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久違的暖意和慰藉。李曉成沒有拒絕,小口地、機械地吞咽著。目光卻越過楊麗萍的肩膀,再次落在了枕邊那枚冰冷的錄音筆上。
林默的質問,如同幽靈般在空曠的心底回蕩:
“活著…才能想清楚,為了一個所謂的信念,把自己燒成灰燼,到底值不值?”
楊麗萍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枚錄音筆。她顯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個證物袋冰冷的標簽和里面那枚不起眼的小東西,散發著一種不祥的氣息。她喂粥的手頓住了,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和更深的愧疚。
病房里只剩下勺子偶爾碰到碗邊的輕響,和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沉重而復雜。過去的感情、冰冷的訣別、殘酷的現實、劫后的余生…所有的一切,都攪合在這碗溫熱卻苦澀的粥里。
李曉成咽下最后一口粥,閉上了眼睛。疲憊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來。身體的,心靈的。
楊麗萍默默地收拾著碗勺,動作輕柔。她看著李曉成閉目沉睡(或假寐)的臉,看著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和創傷的痕跡,看著枕邊那枚冰冷的證物…最終,她只是輕輕地將被子往上拉了拉,然后靜靜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像一尊憂愁而沉默的守護者。
窗外的雨,漸漸停了。厚重的云層裂開一道縫隙,一縷微弱的、帶著濕氣的夕陽光芒,斜斜地投射進病房,在潔白的床單上投下一道溫暖的光斑,恰好籠罩在李曉成那只無力搭在被子外的手上。
光斑的邊緣,離那枚冰冷的錄音筆,只有咫尺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