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富足的冬天
- 半生四季
- 一顆出圈祖瑪
- 4651字
- 2025-06-06 17:05:41
一到冬天,彭婉競就等待一場雪,或者最好能下好多場的大雪。只有這樣,整個冬天才顯得富足。
第一場雪來得很早,下的很急,北風也沒有刮。半夜噼里啪啦的小冰珠下了一陣,打底似的很快又下起不太成型的雪花,天亮時房頂很厚一層雪。背光的路面已經結冰,碾過去發出碎裂的響聲。
胖子一早問,:“今天還來?”
“來!我要上班!我要掙錢!”
彭婉競回復,想問問有多少,是十塊的,五塊的,還是十五塊的。想想算了,沒肉穿的時候,他出運費本來就不情不愿,所以悄無聲息地干活兒,即便是五塊錢,也能買六個五香小餅。她要去,即便胖子不樂意,那就說出來,她不會猜測他的心情,看出來也裝看不出來,總之,要掙錢。
騎電動車上班變得艱難,盡管穿的很厚,還加了擋風被,從家里到肉店,拿上肉再送到飯店,手腳生疼,疼的發麻。
平時不覺得,下雪天電動車顯得輕飄飄。好不容易走出打滑的小區,大道上也不好走。
清雪機和環衛工人很多,每個十字路都在快速清掃,綠化帶里堆滿了變臟的正在融化的雪,車行道上也被堆滿。
公園里的雪要干凈,但氣溫不夠低,好像很潮濕。
送完貨,她特意折返到公園里,拍還沒有被踩過的雪,發給蔣琳燕,再發到朋友圈。
出來拍照片的人很多,年輕的女人們,年老的女人們,都是有朋友的。
獨自一人的彭婉競,會躲著她們,會覺得“悲壯”,更多覺得可憐。自己可憐自己。這個時候,也會特別希望中大獎。
如果彩券中了五百萬,明天就帶上孩子和小雞,裝上花花草草:后天到家里去,再后天買房子,辦理上學手續,開個小店,在家里包一塊農田;后來生活就那樣平靜的繼續下去,也不用什么愛情。
丁芫瑞一到加衣服,整個人就變成猴子,上躥下跳,不愿意穿保暖褲,或者不穿加絨外穿褲。
不會蓋被,鼻子天天吸溜吸溜。早上,他站在穿上,別別扭扭穿上保暖上衣,伸出胳膊,小了半截。
“等我給你接上去一節,”彭婉競說。
他張大嘴,:“咱家都窮成這樣了?”
彭婉競也驚訝,:“你一直不知道咱家多窮?”
“哈,”他手叉著腰,脫掉摔地上,光著膀子,:“我不穿。”
“不穿就凍死,誰管你。”彭婉競說完又怕他感冒把錢扔醫院,轉身吼道,:“趕緊特么給我穿上!”
沒有暖氣的屋子里,比樓梯間還冷。
胖子的肉店都裝上了爐子,煤填滿爐子的時候,出風口的鐵皮都被燒的通紅。
高云登的肉加量了,從一次三十多斤,變成一次五十多斤,甚至更多。穿一次要賣四五天。中間,曹帥龍偶爾有點脆骨,他想開通外賣,那樣會加量。為了節省成本,竹簽換掉,從正常粗細,換成格外纖細。由于太細,一把能握五十多根。也是由于太細,竹絲不小心劈開,攮進手指頭里。
胖子媽和女朋友小薛,都被叫過來幫忙。
店里多出這樣兩個新人,彭婉競一開始覺得很亂,一天過去才發現,跟她們一起干活兒,遠比跟崔招錢一起干活兒合拍的多。
胖媽體格很大,人溫溫和和,格外賣力的幫忙切肉。小薛更沒有爭爭搶搶的意識,秀花一樣,穿一根好半天。最喜歡穿碎渣渣,一點一點往竹簽上掛,高高興興跟玩兒似的。
一毛五一根,彭婉競能穿走八九十快,他們只能穿二十三十塊,就當幫忙收底和陪伴。
高云登因肉量變多,成功拿捏胖子,說話已經很有底氣。
彭婉競到的時候,他正把手伸向火爐,看看彭婉競,跟胖子笑說,:“這王八蛋把我微信刪了。”
不提的話,彭婉競還怕他不知道,看來是知道了,:“對,我最喜歡刪除人,好玩,好玩得很。”
“你以為人家跟你認識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樣啊。”胖子說,:“他連他對象都刪,更別說你。前天,跟薛路過他的店,他正跟兩個娘們兒眉來眼去,一個坐在腿上,一個依在身上,我都驚了!”
高云登忙說,:“不是,你聽我說。”
胖子說,:“別說,我懂。”
大家都笑起來,高云登的臉紅了,一直說,:“她們跟我媳婦也是認識,關系很好,就是說說話,像跟兄弟姐妹一樣。”
胖子笑的更加大聲,將高云登笑跑。
關于為什么刪除高云登,彭婉競沒有說。
頭一天晚上他發消息要求把肉串的克數平均在43克不要低于40以后,婉競回復好,他突然回復:愛你喲。
彭婉競已經將他罵一頓,“別跟我胡咧咧,我知道你媳婦的抖音。”
“她不管我,我說了算。”
“去死吧你。”
彭婉競發完,就將高云登刪除,甚至動了拉黑的念頭,在他重新申請添加的時候,彭婉競沒有再理。
正常聊天已經很令她厭煩,非要夾帶不合適的詞匯,她便更加厭煩。
“烤肉吃,給我穿個大串兒。”胖子說,在爐子里塞一堆臟兮兮的肥肉。
“吃自己的不行。”胖媽說,將切完的肉端下來。
“沒關系,他看不出來。你不幫她們穿兩串?”
“阿姨穿吧,我們穿不完的。”彭婉競說。
“我其實喜歡穿,怕穿了你掙不到錢,我掙不掙的無所謂。”她顯得不好意思。
“穿吧,我最喜歡下班。”彭婉競說。
于是,三個人一起圍著爐火,一邊聊天,一邊干活兒。準備在房間里抽煙的胖子,被趕走去睡覺,卷簾門放下一部分,暖烘烘的。
風刮的特別大,飄著雪花,將近吃飯時,胖子說,“留下一起吃吧。”
“你們去吧,我得回家做飯。”
“吃點吧,風大,冷颼颼不好走。”胖媽說,:“他小時候,我也上班兒,經常中午回不來,家里有啥吃啥,他有辦法,不用擔心他餓。”
“沒有外人,”小薛說。
“我還是回家一趟,還有一只大公雞。”
彭婉競執意要走,不光因為回家做飯,還為頂風冒雪。上學時候就這樣,很多年她都沒有感受過,大雪迷的眼睛睜不開,她覺得非常有趣。
“他們都羨慕我能回家吃飯。我同學說有時候米飯不夠,饅頭很涼,西紅柿炒雞蛋是西紅柿雞蛋湯。同桌昨天給我帶了一塊花卷,忘了拿回來。”芫瑞從校服兜里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有小半個花卷。
“他能吃飽嗎,還給你帶。”
“不知道。”
“男孩女孩?”
“當然是男孩。”
彭婉競說,:“給他帶去一個蘋果吧,估計吃不著。”
“哦。”
將芫瑞送到校門口,彭婉競著急的趕到店里。隱約擔心她們已經開始干活兒,自己要少穿,心里有點不舒服的。
當卷簾門打開,胖媽和小薛并沒有干活兒。一個坐在凳子上喝茶,一個坐在爐子前玩手機。
“空氣炸鍋搞了塊地瓜,給你留一個,在桌子上,還熱乎乎,你嘗嘗。”胖媽說,往肉案上指指。
“我說一進來聞見個地瓜味!”婉競說,:“先干活兒吧,怕天黑干不完。”
“娘倆頂不上一個。”胖媽說,看起來很喜歡小薛。
“崔招錢穿的快,而且穿得特別好。”彭婉競說,:“她要是在這兒,咱們早下班兒了。”
“她就是穿串的命。”小薛說,:“我實在不行,全靠你了,困死了。”
“要不你先睡去,她起的早,跟金輝送貨去了,”胖媽說。
“哦!那你要不去睡?”彭婉競說。
“穿完吧,也睡不著反正。”
彭婉競一邊戴手套,一邊查看還剩多少,磅秤上有一盆切好的肉,顏色很淺,說,:“沒有拌料,沒拌穿不了。胖子睡了?”
“實在撐不住,吃著都快睡了。叫醒問問?”小薛說。
“問問吧,剩這一點很快就沒了。能叫醒嗎?”
“能吧。”小薛站起來,行使女朋友專屬權利,走進里間。
雖然是女朋友,還是多少有點自以為是的。叫醒一個隱藏著暴脾氣的人,是危險的。
很快,如彭婉競所料,沒有聽見小薛的聲音時,已經聽見胖子低沉又毫不修飾的怒吼,:“滾!麻個痹。”
胖媽低頭干活兒,裝聽不見。
彭婉競也不敢說話。
隨即,小薛從房間里走出來,:“叫不醒,罵我一頓,不管了。”她自尊心受挫,白嫩的臉通紅,生氣地坐下來。
“我去。”胖媽站起來,多少有點自告奮勇,想證明一下自己是老娘的意思。
一中午她竟是夸自己兒子跟姑娘,家里沒有生意人,她還怕見人,倆孩子一個比一個愿意做生意。
閨女跟女婿拉生豬,豬瘟最嚴重的一年,他們的生意不僅沒有黃,還出乎意料好做;兩個多月賺了三百多萬,天天幾萬幾萬的進賬。
兒子學習不好,但聽話。就是現在二十歲,喝咖啡前還先舉起來叫她嘗嘗。跟養出大學生的家長比,她覺得自己孩子養的更好。
所以,她要證明一下,她在孩子眼里更有面子。
胖媽聲音很輕,:“金輝,金輝,金輝?還有一盆肉,放多少料?啊?”
婆媳在兒子面前總會有意無意就誰更重要有點勁兒,胖媽惡意不多,問道后還是非常非常高興地走出來,:“一斤肉十二克料,你倆先穿,我拌。”
“先稱稱肉多少斤,”彭婉競說。
胖媽將盆吃力的搬上稱,:“十一公斤,二十二斤,12克料。”她找來克重稱,又在肉案桌子的每個框子里翻,:“哪個是他家的料?都差不多。”
“不知道,都是他拌。你拿起來叫他看看。”彭婉競說,再次預感到大事不妙。
胖媽便將好幾份料都拿起來,再次進去。
終于知道是哪一份,她又不知道在哪兒稱調料。
“有一個小花碗。”彭婉競說,:“找找,看在不在桌子底下。”
她扒來扒去,沒有找到,于是,第三次走進去。
彭婉競本想提醒說別再問了,但一點壞心眼加上胖媽已經轉身又進去,她只能等著聽響。
胖媽剛剛低聲問完,就聽見胖子沒好氣地說,:“地上。”
胖媽沒有聽出好賴話,反問,:“在地上咋拌,總得用啥東西盛上。”
“真他媽服了!”胖子火冒三丈,從里間沖出來,:“睡個覺這個問那個問,嘰嘰喳喳嘰嘰喳喳!有病吧!隨便找個東西不能盛么!非特么惹人上火!”
他賭氣自己將碗找出來,摔摔打打稱好,倒進去又將小花碗扔在地上,把卷簾門大開!踢開擋腳的東西,扯來水龍頭對著門口轎車呲水洗車。
冷颼颼,也不知道能不能沖壞。
胖媽一聲不吭,蹲在地上將肉拌勻,又坐下來開始穿肉。
小薛說,:“他脾氣不能改改,對誰發脾氣呢。”
“麻個痹,真是翅膀硬了。擱小時候,敢呲呲牙,巴掌早抽過去了。”胖媽說,已經很生氣,聲音放的很低,說完還擔心被聽見,往店門外看一眼。
“在睡覺多少有點兒脾氣,正常。”彭婉競說。
“也沒干過,一竅不通,不問問弄壞咋辦。”胖媽說,想了想還是忍不了,:“趁他不注意,偷偷把他的肉搬走,幫他干活兒,還挨他懟,怎么地也要想辦法撈上一把。”
她們笑起來,胖子走進來,她們便禁聲,一睡覺,她們又窸窸窣窣說話。
一個冬天,三個人一起上班,非常有趣。
只是最讓婉競忍受不了的是早上的低溫,盡管她將手套里多塞進一堆棉花,厚的像熊掌,手指頭也生了凍瘡。從左手到右手,從中指往小拇指蔓延;腳趾頭也一樣。
不過,讓彭婉競最高興的是,她今年過年將第一次脫離婆家的七大姑八大姨。
公婆常常以為她在靠丁羅山養,大姑姐回來滿口說教,七大姑八大姨也滿口說教。曾經的每一個冬天,她都像一頭待宰的豬,老早就開始感受過年跟他們碰面的危機。
今年,即便是大年初一不上班,她也不會再回婆家過年,如果看起來不像話,那也一定要在七大姑八大姨走親戚前回到樓上。
借口充分,沒有一個人敢說不。這就是按照他們期望的去做的,野心滿滿的,過年都不歇班的干活兒。
在兒子開始放寒假之前,彭婉競將送貨的活兒推掉了,:“胖子,不能送貨了,手生凍瘡,兩個手都腫了,去不了啦。”
“啊?”
“對。”
“好吧。”
“媽的,自己送去吧你!小氣狗!”彭婉競自言自語,總算要擺脫這個死東西。
同樣的路程,高云登給十塊運費,胖子給五塊,即使不順道,從家里去店里,拿到貨再送去,也是五塊。像故意捉弄人,連續好幾次,一大早把人催過去,就五塊錢。
一次,正碰見他讓快遞員送走了十塊的活兒,讓她送五塊。大概,快遞員送一次是七塊,讓她送五塊可以省兩塊。讓快遞員送一個七塊,可以省三塊。于是,兩份貨,兩個人送。
兩個人送就送吧,整個小電動車前前后后裝滿了貨!有老板要的肉,還有他胖子送給你老板的禮。騎車的地方都沒有,車頭轉都轉不動!
他說,:等賺錢了再給你加。
去他媽的,一張薄嘴唇,張口就是瞎話。還嫌棄人家賺了他的錢,占了便宜,他說,:“五塊錢還少?從家里騎過來,再送到店里,轉圈把錢掙了,哪兒有這么好的事。”
不干了,這句話她不知道準備多久了!
當終于說出口,終于不用再廁所還來不及蹲完一早就爬起來趕過去,終于不用再給他拖地,像被羞辱一樣,她痛快地閉上眼,一直微笑,:“自己干去吧,周扒皮,留著你的五塊錢吧,傻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