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電動車
- 半生四季
- 一顆出圈祖瑪
- 5125字
- 2025-06-02 21:51:05
下午一點左右,太陽格外毒,紅綠燈路口也沒有一個人。
彭婉競站在太陽傘近圓的影子里,本想闖個紅綠燈,還是老老實實等著。
一輛摩托車從身后開過來,突突地停下。一個應該沒有五十歲的瘦男人騎在上面,穿的干干凈凈。他突然開口說,:“有沒有十塊錢?”
彭婉競下意識以為是奇怪的換零錢的人,往身后指了指,:“市場里有超市,他們能換零錢。”
男人奇怪的調過車頭,真的朝著市場開去。
穿過綠燈,還有一千多米便能走到公園里去,樹多,涼快,她也喜歡沿著公園里彎彎曲曲的小路走一走。
不大一會兒,開摩托車的男人又追上來,經過彭婉競再次放慢,等彭婉競走到跟前,他又說,:“給我十塊錢,我加個油。”
彭婉競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分明是在被另類的惡心,陌生人,男人,不瘋不傻,有手有腳,臉不紅心不跳的沖她要錢。路一邊是圍墻,另外一邊是花圈店,自行車店,沒有人;距離下一個十字路還挺遠,雖然怕被害,她還是忍不住罵道,:“你有病吧?再說一句試試!”
“對不起對不起。”他連忙說,裝著可憐,迅速開走。
應該抽他兩個嘴巴,問我要錢?天呢,她是怎么一毛一毛掙的!狗男人,居然好意思開口?
從小區樓下小賣店里走出來,彭婉競一路嚼著老冰棍兒,一根嚼完沒到樓上,接著再嚼一根。嘴唇感覺都凍厚了,稍微緩解了一些感覺上的蒸煮煎熬。
回家沖個冷水澡,便又接著在網上翻最便宜的電動車,甚至考慮到買一輛電動滑板車。
最便宜的也要六百多塊,用掉自媒體賬號賺來的禮品卡,只需要再拿一百多塊,她還是不太舍得。卡要留著買手機用,一千五百塊錢的手機已經用了五年,其中五百塊錢還是丁羅山格外不高興掏出來的,她一定要換手機的原因不僅是手機太久,還因為要一點點讓丁羅山死遠。
最終她不得不再次查詢公交車路線,下午特意坐了兩個班次,果然更不合適。
最后一針疫苗,她本想不打,又怕萬一死到臨頭要后悔。那就拒絕一針破傷風,省點錢,結束這次不可思議的倒霉遭遇。
手指上的疤恐怕再也消失不掉,只是還不知道會不會有潛伏期,希望等小孩自力更生后能心源猝死的她,有點擔心的。
“你猜怎么的?我說不買房不行,先不結婚,他說把彩禮退回去就分手行了。”
蔣琳燕正在自己的十樓小窩里,一身彩色圓點睡衣,邊吃外賣,邊視頻聊天;她想跟彭婉競說說已經訂婚的男友。
“就是說一開始他也不想買,全家給你畫大餅?”
“差不多。他爹說,先住我家里,有小孩兒再買新房,直接寫小孩兒名字,也不用再讓小孩買房。”
“挺會安排。又不是最貴的時候,還是買不起啊。”
“好房還是貴。”
“好吧。你要分?”
“他都說了,我為啥不分。昨天晚上已經退了。”
“是不是賭氣?”
“我從來不賭氣,說啥都當真。”
“有種。只是,他會不會像梁曉隆那樣結婚后變強?”
“梁曉隆沒結婚前也強,自己掙錢給彩禮,自己粉刷婚房;他,我看不出來。”
彭婉競沒想過找個有本事的男人,只是想找個喜歡的人,然而,如果喜歡的人本身就是廢物,后果也就可想而知。
丁羅山結婚前是一個兵,并不胖,頂著眾所周知的光環,看著非常體面。只是,脫離強制管理,他就成了一坨自由的屎。辦公室里一蹲,車上一蹲,胡吃海塞,網吧里一夜一夜的熬,抽煙,啤酒,可樂。一步不愿意多走,家務一次都不干。沒錢家里給錢,衣服難看姐姐買衣服。于是,終于修成肉眼可見的滾圓廢物。
跟他沒關系,為什么要提。
彭婉競眼里,蔣琳燕的每一任男友,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兒。她又不能勸說:你還是別結婚。因為她想結婚,已經在很冷靜的努力,沒有未婚先孕,糾纏不放此類的行為。她只能冷眼旁觀,多多少少提醒:男人都一樣,已經有房就別再考慮結婚。
即將開學,彭婉競一天比一天焦慮。剛進店門,胖子就說,:“我好奇,你怎么還不騎電動車。手還疼?”
彭婉競擔心已經被發現沒電動車這件事,說,:“地下室拐彎抹角還有一個不好上的坡,我不想推。”
“叫你對象上班前給你推出來咩,人高馬大這點事兒還不會。”崔招錢說,剛剛將頭盔摘下。
看來,她們想知道的遠遠不止她講的那些,因為還不夠可笑,也不夠慘。她們想看見她慘,事實上確實很慘,別說推車這種小事,更大的事他不會管。清冰箱,拆卸洗衣機清洗,通廁所下水道,通廚房下水道,換吸頂燈,所有。都是她自己做。自己掙錢,自己做飯,自己修東西。一個小小電動車,需要他?
并不需要。
爛人的爛事最好的朋友也知道的不多,她怎么可能讓這幾個人知曉。
她們只想找個樂子,并不會同情。甚至當面會說:他不管你肯定有原因。
如果繼續說:他嫖娼多年,被抓,也承認。他跟賣車的女人曖昧,半夜去人家里幫忙換燈。他在游戲賬號上給網友老婆充錢,給主播打賞,跟辦公室里的女人眉來眼去。她們也定會堅信:一定是你先有的問題。
想都別想知道。
“垃圾他都不拿,怎么可能推車。”彭婉競說,輕松的嘆口氣,好像只是一般的無奈。
“我家的也不拿,但是你說把車推出來,他倒是積極。”崔招錢說,:“說我把小屋門碰壞,麻痹的,一天跟我嘰嘰嘰,碎嘴子。”
“一月交給你一萬五,還給你推車,你還不知足,真是,”張花喜也來了。
“步行一個月了,伙計。”崔招錢又說,她開始以為婉競走兩天就過勁了,現在一看,好像要干長期,總是不太好。
“是啊,多好啊,減肥成功。趕緊干!我下午得接小孩。”
“真快,一眨眼一個月了。”張花喜說,:“開學還干嗎?”
“當然,不然干啥。”
“那真該騎車,不然來不及,孩子吃飯都有時間。”
“對對對,”彭婉競覺得真像死到臨頭,數簽子都靜不下心,重復一遍,又重復一遍。
真想要電動車。
從上學到上班,二十多年了,她到底沒有閑錢買一件格外想要但遷就遷就也可以不要的東西。
真的沒有財運,像躺在財神爺的黑名單,且有上限。
手里的錢一過六千,很多事就會接踵而至。第一次手里有六千,丁羅山出差說弄丟了什么東西,叫賠錢,不讓告狀,叫先拿六千塊錢。導致她手里吃飯的錢都沒剩下。
第二次有六千,兒子六歲,腳心里長一顆痣,胳膊上長一顆痣,她害怕到抑郁,加上自己身上的痣,醫院里一次一次做手術。六千,沒了。
第三次,自媒體賬號掙六千,第二個月別誤判文章違規,封了三天,解封后只有道歉,賬號也毀了,再沒有怎么掙到過錢。
這次被狗咬,甚至都沒有六千,只不過她想等一上班就買電動車,隨后再用券買部手機,結果還是倒霉了。
她現在比任何時候都更想要一臺電動車,破的也行。一旦被發現其實沒有電動車就是被發現很窮,被發現窮也會發現她過得不好。家里男人沒有死,怎么會窮到電動車都買不起?那又不是奧迪或者奔馳。
窮會讓一個人受盡情緒上的霸凌,有意無意,時時刻刻,無法反擊。
婆家的電動車剛剛好,是舊的,只要騎過來一次再送回去,下次找理由騎共享單車也就能說得過去。
想想婆婆一定是不肯的,她也將電動車視為珍寶,別人借興許還行,她借一定不行。
對門阿姨和樓上阿姨都有電動車,騎一下也許沒問題。但是想想還是不行,要領情的。她最不想的就是領情。
她坐起來,翻看招聘信息,實在都不行,就換掉工作。
更不容易,簡直送外賣自由,她又是容易在路上出事的體質。擺地攤自由,她不會算賬還怕人,又不一定掙錢。工廠流水線中午不能回來,午托的飯她不相信能用好油。其它,幾乎都無法讓她既能照顧小孩,還能正常掙錢。
最后,她準備回去跟婆婆商量一下。
早玉米已經熟了,院子大門外倒了一堆帶皮玉米。丁家父母戴口罩,帽子,圍裙,正在剝。房頂的吊機垂下來,筐子里裝滿就吊上去。
他們腳底下踩一片帶釘尖的木板,將干硬的玉米皮嘴在釘子上拉出一道口,再將玉米皮左右撕開撅斷,最后將黃橙橙的玉米棒子扔筐子。
丁媽染了酒紅色卷發,戴帽子,帽子上還蒙頭巾,臉上還戴口罩。但是,銀手鐲金耳環珍珠項鏈都戴。
丁爸染黑發,雖然頭發不多,卻還是要留短碎發。他沒戴帽子口罩,只穿一件干活兒專用藍布衫。
“芫瑞呢,怎么不幫忙。”婉競舉著太陽曬走過來,熱的滿臉通紅。
“這么老熱老熱下車不打電話叫你爸去接。”
“老坐著得走走。”彭婉競說,還想再說一句都走了一個月了,又覺得得不到共情一定會被各種挖苦,所以,為了不給她陰陽怪氣的機會不說了。放下太陽傘和挎包,蹲下來剝玉米。
丁媽說,“不讓你扒,灰死了,我都愛干。”
“丁芫瑞在家里?”
“不知道跑哪兒玩去了,幾個小孩子。”
“小雞呢。”
“胡同里,放菜園子里把菜快叨完了。養這么個玩意兒,真是恨死了。”
小雞在兩個院子里中間的排水溝里,一塊鐵皮堵住出口。沒有太陽,涼快是挺涼快,只是顯得不適合。只有水,沒有糧食,半拉壞洋蔥被叨成牌篩子。呆若木雞,雞冠還沒有長出來,羽毛十分不好。他們不舍得給雞吃小麥或玉米,芫瑞應該是也沒有反抗。
“毛蛋,哈嘍。”
看著小雞被養的半死,彭婉競上火,撐開傘找丁芫瑞去。
沒心沒肺的丁芫瑞跟兩個男生正在一個胡同里玩水槍,一手拿一把,嘻嘻哈哈地追著呲,往脖子里呲,滿身濕乎乎。
看見彭婉競站在胡同口,一動不動,其中一個孩子停下,說,:“你媽來了。”
丁芫瑞很陌生地看過來一眼,并不高興,反而像耽誤了他玩。他說,:“沒事兒,繼續玩。”
“丁芫瑞,你不回家?”
“再玩會兒。”
“毛蛋快叫你養死了吧!”
“我喂好多蟲給它,你走吧,我再玩一會兒。”他說著繼續呲水,哈哈哈,開心的忘乎所以。
網上一直抨擊讓孩子成為留守兒童,彭婉競懷疑是真的需要抨擊嗎?丁芫瑞最高興的大概就是脫離她的視線,野蠻生長,留守不留守無所謂。
“叫不回來吧,每天瘋的不見人影。開學上初中,不早點兒接回去收收心,現在才來。”
“沒有作業,不玩兒他能干啥。”
“提前學一遍才能跟上。”
“沒關系。”
“你真不像話,別人啥也不干就緊抓學習,你我看完全不在意;不知道咋想的,光掙那倆錢有啥用。”
“不掙錢,吃屎?”
彭婉競聽見她明知故犯的說法就冒無名火,趁著生氣,她也不怕了,說,:“下午我把電動車騎走吧?”
“不行。我剛學會騎,正忙的時候你騎走咋弄。干啥?”丁媽毫不猶豫拒絕,語氣中還帶有拒絕太晚要吃虧的著急。
“開學了,再坐車上下班來不及。我先騎車試試,來得及就買個,來不及就換工作。”
“換就換了吧,干半天能掙幾個錢,瞎耽誤功夫。趁年輕,你不能找個正式工作熬個保險?你可啥保險都沒有!聽我的吧,今年必須交,養老保險醫療保險都要交。現在沒有保險孩子娶媳婦都難,啥也不打算,拖累別人。”
“能活到嗎”
這句話婉競一直憋著,卻不說,她知道什么是一語成讖,她還等著生活向好的滄海桑田般的改變呢,比如中五百萬的彩券,買了房,買了田,順從身體內農民的“紋理”,帶著孩子,一邊種地,一邊寫小說。她說,:“我就騎一天,后天下班送回來。”
“不能讓你騎,你自己買去。這個電瓶不行,好四十里的路,你騎不到張家就準沒電。不能騎走。”
“電瓶真不行,以前幾天充一次電,現在一天充兩次電,不行了,”丁爸也搭腔。
“那我考慮換個活兒吧。”
完蛋,真要重新找活兒。
彭婉競滿心失望。就是這么巧,哪怕老家距離城市再少一半,問題也不至于這么多。
吃完午飯,丁媽睡了一個午覺,裝了饅頭和中午吃剩的餃子,菜地揪的黃瓜豆角,塞包里讓彭婉競帶回家去。他們沒有問狗咬的啥樣,好像本來就是不值一提的事。
小雞雖然并不大,卻好像什么都懂。
一進家門再也不呆頭呆腦,高興的到處跑,急剎車,翅膀拍的呼呼作響。
“看把它高興的。”芫瑞說,扔過去一口面包碎。
“你在老家沒有敢給小雞吃小麥吧?”
“根本找不到,玉米也沒有找到。”
“拌麥麩皮。我奶奶說胡東里有草,還能抓蚊子。”
“你是傻狗吧,胡東里有草?等把這只小雞養死,不可能讓你再養任何東西;沒有責任心。”
丁芫瑞蹲地上捧著小雞,似乎在愧疚。
正當彭婉競決定明天不去上班的時候,丁羅山將電話打到芫瑞微信上。
三年了,她把丁羅山所有賬號都刪除拉黑,再也沒有接過他一個電話。
所以,丁芫瑞變成傳聲筒。負責要錢,每個周末以買零食為借口,要一百塊錢。有時候能要到,有時候要不到。即使要不到,彭婉競也要惡心一下他,在付嫖資的時候起碼要刺撓刺撓。
“叫你媽接電話。”
丁芫瑞看彭婉競臉色,被瞪一眼,說:“咋了?”
“要啥樣的電動車?”
“媽,我爸問你要啥樣的電動車。”丁芫瑞閉麥后高興的說,:“他好像要給我們花錢。”
“去看看價格,我轉錢。”
“哦。”丁芫瑞說完掛上,問,:“要不要?”
“當然要!”彭婉競說,:“叫他轉一千五。”
自從開始穿烤串,每天有錢,再沒有讓丁芫瑞提心吊膽要過錢。
那是會讓自尊心受創的事,要不到彭婉競憤怒。丁羅山一次痛痛快快都沒有過,甚至最后一周如果要給,都會說‘沒有錢,沒有發工資,最后三十給你,微信上就這么點兒’。
所以,這次丁羅山要給錢買電動車,丁芫瑞是最高興的一個。
一千五,粉綠色電動車,塑料筐子,贈送一個散發劣質塑料味的頭盔。電動車是啞巴,也沒有真正的尾燈,也是最小型的踏板式電動車,一看就很便宜,但沒有關系,肉店兩個女人將無話可說,還得繼續跟她們斗。
回到家里,彭婉競將包在電動車上所有的包裝泡泡塑料都撕掉,綁上破布條,用丁芫瑞的輪滑頭盔,讓她們以為這是一輛買了很久的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