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村的煤窯作坊里，陳六哥蹲在泥堆旁和煤，掌心的老繭蹭過新篩的煤粉，突然瞇起眼。

三個新來的幫工正拿著鐵锨翻煤堆，其中穿灰棉襖的漢子鏟煤時總往墻角的配方木牌瞄，鏟柄在手里轉(zhuǎn)得比篩糠還快——這哪像干慣了粗活的？

“張二，“陳六哥用鏟背敲了敲那人腳邊的泥桶，“昨兒教的黃泥摻三成，你這桶里怕有四成？“灰棉襖漢子手一抖，鐵锨“當(dāng)啷“掉在地上，脖頸瞬間漲得通紅：“六哥...俺手生...“

陳六哥沒接話，彎腰撿起鐵锨時故意碰倒了那人腳邊的破布包。

幾截曬干的蜂窩煤“骨碌碌“滾出來，邊角還沾著沒擦凈的青禾村作坊標(biāo)記。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悶笑，直起腰時眼底已淬了冰：“晌午別歇了，跟我去后倉搬新煤。“

等那三人跟著進(jìn)了后倉，陳六哥摸出懷里的銅哨，對著門縫輕輕吹了三聲。

未時三刻，陳九的皮靴踏得青石板“咚咚“響，推開陳牧屋門時帶起一陣?yán)滹L(fēng)。“六哥說那三個流民不對勁，昨兒后半夜往村外跑了一趟。“他把半塊帶泥的蜂窩煤拍在桌上，“兜里還塞著這，您瞧——“

陳牧正翻著蘇清瑤整理的賬本，指尖在“黃泥配比“那欄頓住。

窗外的雪光透進(jìn)來，照得他眉峰冷硬：“趙大財坐不住了。“他捏起煤塊，指腹蹭過粗糙的表面，“這煤燒起來煙大，是黃泥摻多了。“

“要抓嗎？“陳九手按刀柄，刀鞘上的獸紋被磨得發(fā)亮。

陳牧突然笑了，指節(jié)叩了叩賬本：“抓了他頂多認(rèn)個賊，不如讓他偷個痛快。“他抽出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記著煤矸石、碎炭、黃泥的比例，“把這給六哥，明兒起作坊的配比改改——黃泥加半成。“

陳九愣了：“那燒起來......“

“會嗆嗓子。“陳牧望著窗外飄雪，目光穿過青禾村的煙囪，“趙大財要的是快錢，等他仿造出來......“他沒說完，指尖在桌面上劃出一道痕跡，“去跟清瑤說，備兩百塊蜂窩煤，再寫十張使用說明。“

五日后，隴西縣城的十字街掛起新幡：“趙記蜂窩煤坊，正宗青禾手藝！“趙大財站在朱漆柜臺后，胖臉上的油光比糖葫蘆還亮。

他捏著塊煤晃了晃：“青禾村的賣五文，咱這正宗手藝，只收八文！“

圍觀的百姓交頭接耳。

王屠戶搓著凍紅的手：“青禾村的煤早賣光了，趙老板這......“

“假不了！“趙大財拍著胸脯，震得肥肉直顫，“咱請了青禾村的老師傅，這煤火旺得能煮三鍋羊肉！“他使了個眼色，伙計立刻點(diǎn)起爐子。

煤塊剛?cè)M(jìn)去，黑煙“轟“地竄出來，嗆得圍觀人群直咳嗽。

趙大財臉一紅：“新爐子，新爐子......“

當(dāng)天夜里，西巷的劉嬸家最先出事。

她端著藥罐剛擱在爐上，就覺得頭暈得厲害，小孫子“啪“地摔了碗，趴在地上直吐。

鄰居撞開門時，滿屋子都是刺鼻的煤味，劉嬸娘倆癱在炕邊，嘴唇烏青得像染了墨。

消息像長了翅膀，第二天天沒亮，趙記煤坊門口就圍了上百人。

劉嬸的兒子攥著半塊煤，眼眶紅得要滴血：“我娘到現(xiàn)在還說胡話！“

趙大財縮在柜臺后，胖手死死攥著算盤：“關(guān)我啥事？

是你們不會用！“他指著墻上的“使用說明“，那是從青禾村抄來的，“得留氣眼！

得開窗！“

“放你娘的屁！“王屠戶抄起扁擔(dān)，“我家也留了氣眼，媳婦到現(xiàn)在還迷糊！“扁擔(dān)“咔嚓“砸在柜臺上，木屑濺到趙大財臉上。

他尖叫著躲到伙計身后，額頭的汗把帽子都浸透了。

“都住手！“

一聲清喝穿透人群。

蘇清瑤裹著靛藍(lán)棉袍擠進(jìn)來，懷里抱著個藤筐，身后跟著八個婦人，每人都背著裝滿蜂窩煤的竹簍。

她蹲在劉嬸兒子跟前，摸了摸他手里的煤塊：“這煤黃泥摻多了，燒不透才會熏人。“她從藤筐里掏出張紙，字跡被凍得有些發(fā)皺，“青禾村的煤，使用說明都寫清楚了。“

“清瑤姐！“人群里有人喊，“你們有煤嗎？“

蘇清瑤掀開竹簍上的藍(lán)布，整齊的蜂窩煤泛著烏亮的光：“有。

中毒的人家，每家送十塊；沒中毒的，按成本價五文。“她的手指凍得通紅，卻還是把煤塊挨個遞到百姓手里，“燒的時候記著，爐底留兩個眼，窗戶開條縫。“

人群里響起抽鼻子的聲音。

劉嬸的兒子捧著煤塊，突然“噗通“跪在雪地里：“青禾村的大恩，俺給您磕個頭！“

趙大財躲在門后，看著自家煤坊前的人潮像退潮般涌向蘇清瑤，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他摸出懷里的銀錠子，分量比前幾日重了一倍——這是給縣太爺?shù)摹靶量噱X“。

三日后，陳三叔攥著張蓋了朱印的公文沖進(jìn)陳牧的院子，胡子抖得像篩糠：“縣...縣衙說咱私設(shè)工坊，要查賬！“他把公文往桌上一扔，紙角都被攥出了褶子，“趙大財那老匹夫，肯定使了銀子！“

陳牧正翻著一本厚賬冊，頭也不抬：“讓他們查。“他抽出一頁遞過去，“上個月的煤窯產(chǎn)量、成本明細(xì)、鄰村銷路，清瑤都記著呢。“

陳三叔湊近一瞧，賬頁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連每車煤用了幾擔(dān)黃泥都寫得清楚。

他一拍大腿：“好小子！

早防著這手呢！“

縣令的師爺帶著兩個衙役來查賬時，陳牧正蹲在煤窯口看燒煤。

師爺翻了三頁賬冊就直擦汗：“陳郎君這賬，比縣學(xué)的算學(xué)課還明白。“他偷眼瞧著陳牧，對方正用樹枝在雪地上畫著什么，“那趙記煤坊的事......“

“按律辦。“陳牧頭也不抬，樹枝在雪地上劃出個圈，“燒煤熏人的，該賠；私仿手藝的，該關(guān)。“

三日后，趙記煤坊的幡子被扯了下來，門口貼了縣太爺?shù)母媸荆骸摆w記煤坊制煤不精，致百姓受損，著賠銀百兩，限三日內(nèi)關(guān)閉。“趙大財蹲在柜臺后，把算盤珠一顆顆拔下來，“咔吧“捏碎在手里。

“東家，“心腹湊過來，聲音像蚊子哼哼，“隴西李府的人捎話......“

趙大財突然抬頭，眼里的陰狠像淬了毒的刀。

他摸出張紙，蘸著茶水在背面寫了幾行字，折成小方塊塞進(jìn)竹筒：“送到隴西城外的莊子，找那個穿玄色斗篷的。“

心腹剛要走，趙大財又喊住他：“再去囤二十車木炭。“他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響，“這鬼天氣，怕是要大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