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裴三娘已帶著護商隊在村口校場整隊。

她換了身青灰色短打，腰間別著那把隨她闖過十二道山梁的雁翎刀，刀鞘上還沾著昨夜擦試的油光。

“趙虎，把新制的巡邏圖展開?！八吨ぷ雍?，聲音撞在晨霧里，驚起幾尾麻雀。

趙虎應了聲，抖開一卷羊皮地圖，上面用朱砂標著青禾村到隴右城的三條商路，每十里畫個烽燧標記。

陳牧站在村公所的廊下，手里端著蘇清瑤剛送的茶，看得分明——裴三娘正用炭筆在圖上圈點：“東路過鷹嘴崖，地勢陡，每伍配兩張弩；中路穿野狐林，多灌木，加派斥候；西路沿渭水，重點查私鹽?！?

護商隊里有人小聲嘀咕：“從前在山上，哪用這么麻煩？“

“麻煩？“裴三娘突然轉身，雁翎刀“唰“地抽出半寸，寒光掃過說話的瘦高個，“上個月張貨郎被馬匪劫了，丟的不只是三十擔藥材，是青禾村半個月的鹽引！

現在咱們護的不是商隊，是青禾村的糧袋子！“

瘦高個縮了縮脖子，陳牧卻瞇起眼——他注意到隊列末尾兩個漢子，一個總往山坳方向瞄，一個攥著腰間的舊錢袋，指節發白。

這二人是黑風寨舊部，前日分冬衣時，陳牧見他們把新棉袍塞在包袱最底下，貼身穿著寨里發的粗布短打。

“劉二?！瓣惸恋蛦疽宦?。

正往糧倉搬新麥的青年立刻小跑過來，額角還掛著汗：“東家。“

“你去問問陳七，昨夜巡山可看見什么。“陳牧的茶盞在廊柱上輕磕兩下，“就說...村后老槐樹下的野莓熟了?！?

劉二點頭，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廊下的招賢榜嘩啦作響——那是陳牧讓人寫的，說青禾村招會算帳的、懂馴馬的、能識藥草的，底下已經有七八個紅手印。

未時三刻，陳七蹲在村后老槐樹上，葉子把他遮得嚴嚴實實。

他看著那兩個可疑的漢子溜出村，繞過曬麥場，鉆進西邊的野杏林。

林子里傳來壓低的說話聲：“刀疤哥說了，這月十五前要在西路搞點動靜?！?

“動靜？“另一個聲音發顫，“大當家的現在跟陳牧一條心，咱們要是...“

“怕什么？“第三個聲音帶著沙啞的破音，陳七聽出是刀疤臉——原黑風寨二當家，上月趁夜溜了，“李氏給的銀子夠買十車鹽，等陳牧被罵成護商不力，咱們再殺回來，三娘還得靠咱們撐場面！“

陳七摸出懷里的小竹筒，往里面塞了片帶字的樺樹皮。

等三人走遠，他像只貍貓似的從樹上滑下，踩著松針往村公所跑。

此時陳牧正坐在案前，面前攤開蕭若虹剛送的密報：“隴西李氏近日在隴右城收編流民，購鐵料三百車，稱要鑄'保境劍'?！八讣鈩澾^“保境劍“三個字，突然聽見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東家！“陳七掀開門簾，額角沾著草屑，“那兩個護商隊的，跟刀疤臉接上了！“他把竹筒遞過去，樺樹皮上歪歪扭扭寫著：“十五，西路，李氏。“

陳牧的指節在案上敲了兩下，目光落在墻上的隴右地形圖上——西路是青禾村的命脈，每月有二十車鹽、五十擔茶從那兒過。

若真出了事，商隊不敢再來，青禾村剛攢的那點糧，撐不過三個月。

“去請裴統領。“他對劉二說，語氣平靜得像山間的溪，“就說我在茶棚等她。“

茶棚在村東頭，蘇清瑤新置了陶壺陶盞，此刻正煮著陳牧從南邊換來的野菊茶。

裴三娘進來時，帶起一陣風，雁翎刀的鐵環撞在門框上，“當啷“一聲。

“陳先生叫我？“她大馬金刀坐下，茶盞被震得跳了跳。

陳牧把樺樹皮推過去：“三娘，你看?！?

裴三娘的瞳孔驟然縮緊，手按在刀把上，指節泛白：“刀疤那狗東西！

上月我放他走，他倒敢回來咬我？“她猛地站起來，茶棚的竹簾被帶得翻飛，“我這就去把那兩個軟骨頭揪出來，砍了喂狼！“

“慢?！瓣惸涟醋∷滞?，“砍了容易，但李氏要的是咱們內亂?！八鹕碜叩讲枧锿?，望著護商隊正在校場練旗語的方向，“你帶的人，得讓他們心服?！?

裴三娘的呼吸重了些，刀把上的老繭蹭過陳牧手背：“你信我？“

“信?！瓣惸琳f得極輕，卻像塊壓艙石，“你說過，黑風寨的兄弟要的是能治刀傷的醫館、能讀書的學堂。

現在有人想把他們拉回從前，得讓他們自己看清?！?

裴三娘突然轉身，雁翎刀“唰“地出鞘，寒光映得她眼尾發紅：“趙虎！“她的聲音像炸雷，“帶十個人，把王二牛、張鐵鎖給我捆到祠堂！“

祠堂里點著三盞桐油燈，照見王二牛和張鐵鎖跪在蒲團上，褲腳還沾著野杏林的泥。

裴三娘的刀架在王二牛脖子上：“說，誰讓你們去見刀疤的？“

“是...是李氏的人。“張鐵鎖先哭了，“他們說只要在西路劫個商隊，就給每人五兩銀子，還說...還說三娘遲早要甩了咱們這些老兄弟...“

“放你娘的屁！“裴三娘的刀背重重砸在供桌上，震得香爐里的香灰簌簌往下掉，“我裴三娘要是甩了兄弟，早八百年前就在山上當我的山大王了！“她轉身看向陳牧，眼眶發紅，“陳先生，你說怎么處置？“

陳牧掃過祠堂外擠著的護商隊兄弟，提高聲音：“王二牛、張鐵鎖，收李氏銀錢，意圖破壞商路。

念在初犯，流放三年，去北邊墾荒；家財充公，給護商隊添十張弩。“

“憑什么？“王二牛梗著脖子，“我們又沒動手...“

“因為你們動了心?！瓣惸磷叩剿媲埃扒嗪檀宀粴⑿纳频模踩莶幌滦耐岬??！八聪驀^的眾人，“各位兄弟，護商隊是為咱們自己護路，不是給哪個當狗腿。

往后誰要走歪道，王二牛就是例子。“

祠堂里靜得能聽見香灰落地的聲音。

趙虎突然抱拳：“東家說得對！

我趙虎這條命，往后就拴在護商隊的旗桿上！“

“我也跟著！“

“算我一個！“

喊聲撞在祠堂的老墻上，震得梁上的灰往下落。

裴三娘抹了把臉，把刀插進刀鞘，對陳牧一揖到底：“陳先生，從前我只信刀把子，現在信你?！?

月上柳梢時，陳牧爬上村頭的瞭望塔。

夜風卷著麥香撲來，底下的村落燈火通明，醫館的窗還亮著，是蘇清瑤在給老獵戶換藥；學堂里傳來背書聲，是孩子們在念《千字文》。

他摸了摸腰間的舊布囊，里面裝著蕭若虹新送的密報，還有裴三娘剛交來的護商隊新名冊。

山風突然轉了方向，帶著馬蹄聲由遠及近。

“報——“

一聲喊刺破夜霧。

陳牧扶著木欄往下看，見個斥候跌下馬來，臉上全是血，懷里還攥著半面染血的令旗：“隴右城方向...有大軍調動！“

他的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悶雷似的馬蹄聲，像烏云壓過荒野。

陳牧望著黑黢黢的山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布囊上的針腳——那是蘇清瑤昨夜縫的，針腳密得像青禾村的田壟。

更難的仗，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