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我們把攻擊性看作巋然不動的高山，那么情緒的流動就是時而湍急、時而徐緩，充滿靈動、張力和變化的水流。前面一節(jié)中，我們說到與真實的自己連接，就是看到關系中流露出的攻擊性沖動。當這種沖動能夠被接納、理解、轉化、升華，你就會感到通暢，與他人和自己的關系也會更和諧、更順暢。你會發(fā)現，兩人打鬧一場之后，關系還更加親近了。

曉文和我之間的故事

分享一個我在咨詢中的故事（書中所舉咨詢個案的事例，均已獲得來訪者的同意并且使用化名）。

這個故事中的主人公叫曉文。我們的咨詢關系已經快兩年了，最近幾次咨詢中，她表示正在考慮要不要繼續(xù)進行咨詢。我問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她告訴我，感覺咨詢沒什么作用，也幫不了自己什么，感覺做咨詢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金錢。我請她說說為什么感覺咨詢沒什么作用，她卻說沒什么可說的，就是感覺對自己沒有作用。顯然，曉文與我之間的咨詢關系陷入了僵局。彼此都有一種感覺——某種能量被卡住了、凝固了，甚至變得沒有溫度，也沒有希望。

我感到曉文心里有許多不滿，但是她無法直接表達出對我的憤怒、對咨詢的憤怒，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對她自己的憤怒。她的情緒流露出一種幽怨的無助感，以及隨時準備逃離的緊張感。咨詢中，我聽著她的訴說，很明白，無論她以什么樣的方式表達，在她的身上始終有著難以言說的痛，而這個痛需要咨詢師的完全接納和承托。我對她說道：“是啊，感覺什么幫助都沒有的時候，真的會想要離開。”

曉文真正要表達的是什么？是她對我、對咨詢本身的失望嗎？我們談論失望，又談到了她的憤怒。這時候，曉文才提到一年多以前，她就對我挺生氣的，但是那個時候不敢說出來。這次也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來的。對她來說是做出了很大的努力才表達出這種情緒。這個時候，她的情緒需要被接納。我鼓勵她說出自己的真實感受，我相信這些擋在我們關系之間的障礙被看見之后，它會化為流水，成為我們關系的助力。

曉文說道：“上一次咨詢，我就對你挺失望的，因為我做不到你說的那樣。我覺得你沒有理解我的無能為力。”她又說道：“我也很生氣。”曉文說得真誠而且勇敢。我對曉文說看到了她的失望，也感受到她多么渴望我真正地理解她。這時候，我明白了她對我的憤怒。我的回應讓她有了一些安慰，緊繃的情緒看起來輕松了一些，仿佛陰霾的天氣有了轉晴的跡象。隨后的咨詢中，曉文對我說上一次咨詢好像發(fā)生了一些特別的事情，結束之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像聞到了春雨的味道。她說那是自己很久都沒有感受到的味道了，那一刻，自己有一點愛上了自己居住的城市。

這真是一種特別美好的體驗。那種感覺就像擋在水流中央的石頭被看見，并且如魔法般消失了。情緒的水流變得更加順暢，也更加歡快。

有人理解你，給你承托

我的一位咨詢師朋友告訴我，她第一眼見到自己的督導師（可以理解為咨詢師的咨詢師）時，就感覺自己不喜歡對方。轉念一想，反正督導費已經付過了，錢也退不回來，干脆把心里的不爽一股腦兒都說出來。結果，神奇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咨詢師朋友告訴我，說完心里的這些不爽，心情特別舒暢，感覺壓在心底的憤怒一下子就消失了。果然她的督導師功力很深，任你刀劍兇猛，我自巋然不動。

這位咨詢師朋友對我說，自己和這位督導師之間的過招感覺就像一條溪水，愛和希望流進了心田。一番刀劍迷霧的過招之后，有人理解到你，給你承托，確實有春風化雨般的美妙感受。有過咨詢體驗的人會有這樣的感覺——當你的攻擊性沖動朝向了自己的咨詢師，如果對方能夠承托你的攻擊性沖動，并且真正通過攻擊性沖動理解到你，你們之間的咨詢關系也會變得更加親近。

當然，我這么說并不是鼓勵肆意地去釋放攻擊性沖動，而是說當你在咨訪關系里感覺到不舒服時，可以嘗試著表達出來，從而給咨訪關系一個機會，把堵在你們中間的石頭消除掉。咨訪關系，無論對咨詢師，還是來訪者來說都是一種特殊的關系，而專業(yè)咨詢師的受訓經歷可以承托你表達出來的攻擊性沖動。事實上，如果你在咨訪關系里有足夠多的安全感和信心，便能夠漸漸允許自己有更多的真實性表達，這個經驗將幫助你在咨訪關系之外，表達出攻擊性沖動的時候也會更有建設性和通暢。

媽媽婆婆仇人變閨密

很多人可能要問了，自己沒有去接受心理咨詢，攻擊性沖動表現在日常生活中又是什么樣呢？

這也讓我想到，曾經有一個網友給我留言，說到有次自己的媽媽和婆婆大吵了一架，甚至大打出手，可神奇的是大吵大鬧之后，兩個人竟然成了閨密。原來，兩個人吵著吵著覺得不過癮，就動手打，打著打著兩個人都哭了起來。上一秒好像是前世冤家，下一秒一把鼻涕一把淚竟然變成了共患難的姐妹，兩個人把壓抑在心底的委屈和怨恨一股腦兒哭出來之后，竟然相互安慰、惺惺相惜。原來我受過的苦，你也明白；我經歷的難，你也經歷過。很多網友看得傻眼，都說太戲劇性了。

最初，看到這條網友的留言時，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但是仔細一想，邏輯上似乎還真是這么回事。無論是吵是打，還是哭，都表達出了她們真實而強烈的情緒，也真實地表達出了她們自身的攻擊性。當攻擊性沖動被真實地表達出來、被看見、被理解，似乎人也變得柔軟了一些，更容易看見彼此真正的樣子。

我無法在此刻滿足你，可是我愛你

我與女兒的關系中常常也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有次暑假，女兒在奶奶家，心情不好發(fā)脾氣，怎么說都沒用。她說只有家里小倉鼠的照片才能讓自己高興，問我有照片嗎。當時，我感覺自己被逼到了，但是又不得不面對女兒的情緒。我對她說媽媽現在沒有在家，沒辦法滿足她的這個心愿。接著說道：“真的抱歉啊，明天保潔阿姨來家里工作時，幫忙拍小倉鼠的照片給我們，我現在沒有辦法滿足你，但是我愛你。”女兒看到我發(fā)來的信息，雖然多少還是有些不滿，但是過了一會兒，就發(fā)來信息說：“媽媽，我去玩了。”

當孩子的情緒無法消化時，很多時候就會把這種攻擊性沖動朝向父母，這是很正常的。有時候，女兒也會把氣撒到我身上。最重要的是，作為媽媽可以承托孩子的情緒，孩子也會在這個過程當中慢慢學會如何轉化自己的攻擊性沖動。就像我與女兒的例子，我誠懇地告訴女兒什么時候可以看到小倉鼠的照片，但是接下來我會告訴她當下我沒有辦法，前一句是給孩子希望，后一句是關于事實，最后告訴孩子我愛你。這表示無論如何，我們的關系是良好的、健康的，“媽媽一直在你的身旁。”這里還有一點要注意，給孩子希望，就一定要做到。

外在照顧者與內在照顧者

回過頭來看看這節(jié)中講到的幾個例子，它們都有一個核心的東西，就是當你的攻擊性沖動表達出來之后，有一個容器能夠承托是非常重要的。

首先，你要學會去尋找那個能夠承托你的情緒、攻擊性沖動的對象。同時，還要考慮到雙方關系的牢固性。

這時候，你的感覺會對你有一些幫助，如果直覺上你不能夠跟那個人說那些話，說明這個關系或這個人在那個當下對你是不安全的。

這兩個維度的考慮是給自己一個合適的容器。這樣做是因為，我們想要表達出攻擊性沖動時，往往會擔心關系的破裂，而不敢表達。如果表達這些沖動之后，彼此的關系依然是安全的、良好的，那么你的攻擊性沖動就會被轉化。

我把這種承托和容納理解為媽媽子宮的延伸，又稱外在照顧者。我們都知道子宮能夠容納孩子、保護孩子，并且為其提供成長養(yǎng)分。當孩子離開子宮，父母的內在心智空間會成為孩子新的容器。當我們逐漸長大，生命當中還會有各式各樣的具有承托和容納功能的對象出現，幫助我們成長。

比如，現實中我們或許都有過這樣的經歷：當你想要表達的時候，父母卻充耳不聞、沒有反應。這種感受在孩子看來是一種關系的斷裂，他的很多情緒就無法經由父母的承托和容納得到消化。而攻擊性沖動的轉化，是表達出來能被容納而不斷裂，這恰恰是這種轉化的基本要素。

再來說一說，情緒的內在流動，是通過我們自身的內在照顧者讓情緒流動。所謂內在照顧者是由大部分外在照顧者的承托和容納內化形成的自我意象，漸漸地發(fā)展成自我的一部分。換句話說，如果你被外在照顧者關照過，你的內心會留下這些經驗，漸漸你也學習到了怎么照顧自己。我們每個人都能夠發(fā)展出這樣的心理功能。

所謂內在的流動，其實也就是內在關系的情緒流動。比如，當令我們感到不舒服的情緒出現時，就會啟動內在照顧者的模式。它會給我們提供一個空間，允許那些不舒服的情緒流經我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這個過程也會經歷各種想要逃避、恐懼、絕望的狀態(tài)。但是這些情緒在內在照顧者的承托和容納下會慢慢地消散，你會體驗到一種快樂和平靜。雖然并沒有外在照顧者的陪伴，但是在內在照顧者的承托和容納下，你自己也能做到讓攻擊性沖動表達出來的情緒流動起來。

當我們的攻擊性沖動帶來負面情緒時，借助外在照顧者和內在照顧者允許這些情緒流動起來，經歷險灘、漩渦，你會感到這些情緒變得通暢，彼此的關系也會更和諧、更順暢。

本節(jié)要點：

把攻擊性看作巋然不動的高山，那么情緒的流動就是時而湍急、時而徐緩，充滿靈動、張力和變化的水流。

當你的攻擊性沖動表達出來之后，有一個容器能夠承托是非常重要的。

攻擊性沖動的轉化，表達出來能被容納而不斷裂是這種轉化的基本要素。

內在照顧者是由大部分外在照顧者的承托和容納內化形成的自我意象，漸漸地發(fā)展成自我的一部分。

在內在照顧者的承托和容納下，你自己也能做到讓攻擊性沖動表達出來的情緒流動起來。

當允許不舒服情緒流經自己的身體，你會體驗到水一般的柔美與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