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為動物而戰:19世紀英國動物保護中的傳統挪用
- 李鑒慧
- 5993字
- 2025-05-29 17:12:34
19世紀英國動物保護運動的歷史學(1)
自20世紀70年代起,動物倫理在英國漸獲重視。個中緣由,不外乎西方世界在此時興起了又一場激昂的動物解放運動。伴隨著運動的勃發,倡議者、評論家與史家也滋生了探討過往動保運動的興趣。早期的動保運動往往被視為“現代感性能力”(modern sensibility)的一種展現。在這至今未息的現代感性能力與動保運動史的重建工作方面,不論在學術作品還是大眾敘事中,約略可區別出三種解釋模式。
第一是思想解釋。由于長久以來思想之力量在歷史進程中備受重視,又或者依常理假設,“思想”必然促發“行動”,所以一些學者往往將現代動物保護運動的起源,追遡到近代早期以及啟蒙時期以來的智識發展。他們大量引用表達人道主義情感的文學和哲學作品,以及能重構人與動物關系的科學發現等,認定思想所發揮的歷史形塑力。[2]傳統思想史普遍側重“偉大思想家”和“經典著作”的傾向,使得哲學家和科學家諸如勒內·笛卡爾(René Descartes)、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等人的觀點在歷史敘事中備受強調,并被認定直接促成了時代集體思維的轉變。第二是社會經濟解釋。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學派的物質決定論,以及受其影響不小的社會經濟結構解釋觀也盛極一時,尤其是在政治史方面,而在動保史領域也不例外。為了解釋19世紀動保運動的興起,學者多認為工業化與都市化等社會經濟結構性因素是人類轉變對于動物的態度的主要促因:工業化使經濟主要生產模式不再仰賴動物;都市化使城市人與動物不再有真實接觸的機會,逐漸崛起的中產階級因而轉而擁抱寵物;以及社會中上層階級將其自身價值施加于勞動階級的霸權控制等。這些被認為共同造成了起源于城市中產階級的組織化動物保護行動。[3]第三是社會心理解釋。心理層面的解釋也經常伴隨社會經濟解釋,形成社會心理取向(socio-psychological approach)這一特定的解釋學派。采用此類解釋的學者通常用運動支持者的內在心理情結,如隱藏欲望和恐懼不安等情緒,來解釋運動之興起與消退。例如,在一部記述19世紀反動物實驗運動史的重要著作《維多利亞社會的反動物實驗運動和醫學》(Antivivisection and the Medical Science in Victorian Society)中,作者理查德·法蘭奇(Richard French)首次針對“反動物實驗者之心靈”進行深入剖析。[4]他認為運動熱潮源于反動物實驗者對寵物的熱愛,而這種熱愛則源自性壓抑的維多利亞時代社會中,大眾“對肉體和潛伏體內的暗黑‘低級自我(lower self)’的恐懼”。[5]隨后的著作例如詹姆斯·特納(James Turner)的《思及禽獸》(Reckoning with the Beast)和卡羅爾·蘭絲伯利(Carol Lansbury, 1929—1991)的《老棕狗:愛德華時代的英格蘭女性、工人和活體解剖實驗》(The Old Brown Dog: Women, Workers, and Vivisection in Edwardian England),同樣對于剖析動保行動者的內在心理世界展現出格外的興致。特納認為,維多利亞時代的動物愛好者或動保運動者,多半是想通過關愛動物及幫助它們,排解自身對于性、人類的動物性(animality),以及社會壓力的焦慮和內疚感。而提倡“善待動物”的懿行,不但可以在“后達爾文時代”作為“對人類擁有野蠻獸性之說最有力的駁斥”,還可為飽受工業時代壓力折磨的都市人提供“抵御現代化沖擊的心理屏障”,并且能使因階級壓迫而“深感罪疚的新興中產階級”將注意力從“被剝削的工人”轉移到受虐待的動物身上。[6]蘭絲伯利同樣認為,在20世紀初期,有眾多工人和婦女聲援一只受活體解剖的“棕狗”,他們支持反動物實驗,并非因為真心關懷實驗動物的痛苦,而是由于他們自己在抑壓的工業化社會或父權制度下,有著相似的經驗而被運動吸引。部分女性改革支持者的動機,更被說成是“出自一種被虐之欲望,希望如她們所見的解剖臺上的動物一樣被制伏并被施加痛楚”。[7]根據蘭絲伯利的說法,這些暗藏的身份認同和欲望沖動,不但排除了運動者真心關懷動物的可能,也部分解釋了20世紀初反動物實驗運動衰退之因,因為這從不是一場真正為動物而發的運動。[8]
這幾個主要解釋模式——思想解釋、社會經濟解釋和社會心理解釋——對于我們恰當地理解動保運動勢必有所影響。首先,思想解釋和社會經濟解釋雖然有助于在歷史大背景中定位動保運動,但這兩者往往將與動物虐待無關的思想或物質條件視為運動興起與發展的充分解釋因素,運動則為其直接產物。[9]然而,存在于抽象領域中的各種紛雜思想是透過什么樣的過程,又如何作用于物質世界中的實際事件和行動?關注點各自不同的歷史行動者,又是怎樣從其身處環境中相競的各種觀念尋得可用之材并創造出意義的?在這兩類解釋中,動保運動在挪用思想資源或詮釋物質條件時,所展現出的中介(mediating)角色和歷史能動性(agency)總是被略而不提。其次,從社會心理角度解釋動保運動的著作,則傾向于回避或淡化運動者自我宣稱的動機,以求揭示深藏于歷史探究對象的復雜心理,或潛意識中的所謂“真實”動機。因此,運動參與者為動物而發的理性行為往往被翻轉成為“非理性”之作為,[10]對受苦動物的真實同情心也同遭否定。[11]這些解釋趨勢,自然不幸斷阻了對動保運動的實際理據和運作的探究,也加強了當代廣泛存在的偏見,即視動保運動者為多愁善感、病態癡迷和非理性之流。
然而,在后結構主義的智識浪潮沖擊下,無論是新文化史所倡議的傳播與接受理論,還是以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為代表的劍橋思想史學派,皆對思想和文本本身意義的確定性提出了質疑。學者不再假定語言或文本之意涵來自其語言或文法結構,而是產生于特定時空、語境脈絡下之“用”。在研究上,則因此著重于探討不同思想傳統的多重闡釋與挪用,借以發掘不同“利益群體”(interest groups)或“詮釋社群”(interpretive community)在面對支配性的文化結構時,尚能展現的一定能動性與文化創造力。[12]歷史中的中介主體,小至某一讀者,大至整個詮釋社群,在文本意義生成中所扮演的角色,轉而成為探究的對象。羅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和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等新文化史家與社會思想史學者所闡述的“挪用”(appropriation)概念,亦明確彰顯了即便是平民百姓,亦有其解讀概念與事件的獨特模式,并且透過一個建構性的意義創造過程,善用身邊的各種文化形式,以實現自身利益、滿足自身需要和完成自身任務。[13]此外,在后結構主義同樣帶動的語言學轉向(the linguistic turn)的激發下,以加雷斯·斯特德曼·瓊斯(Gareth Stedman Jones)為代表的一批學者率先挑戰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在19世紀英國史研究中盛行的馬克思主義觀點,使人們注意到語言和論述亦具有現實的中介與建構力量,因此應當關注“意識”(consciousness)和“行動”(action)的解釋,從而糾正了馬克思主義過度簡化的物質化約論(material reductionism)或社會學的結構化約論(structural reductionism)。繼語言學轉向揭露了唯物論解釋的有限性之后,行動者所宣稱的信念、提出的動機、表露的想法,以及從前被忽視的歷史主體的實踐和經驗,開始在歷史分析中占有了席位。[14]一方面,“語言”和“言語行為”(speech acts)在意義建構過程中被賦予了更大的重要性;另一方面,這些意義同樣不再被認為是僅存于文本之中,或是文本作者所預設的內在含義,而是由眾多持有不同利益、關注點和需求的歷史行動者的詮釋行為彼此激蕩與角力產生。此外,隨著史學中各種決定論觀點日益受到挑戰——不論是文本的、正典的還是社會經濟決定論的,眾多歷史行動者的中介力量亦在社會運動分析中得露鋒芒。[15]
另外,社會學中的社會運動研究理論的發展亦面臨與史學類似的問題。譬如,早期社會心理學對集體行動的解釋,傾向于將社會運動描述為自發、雜亂無章的,并且是由心理失調或反常引發的。有鑒于此,發展于20世紀70年代的資源動員理論(resource mobilization theories),首先聚焦于運動群體獲取和部署資源的理性活動,從而修正運動者不具理性的負面形象。而20世紀80年代后期興起的文化框架視角(cultural framing perspective),則更充分地考量了運動中的觀念要素,以及結構和意識形態如何在相互作用的過程中轉化為行動,將對歷史主體的意義詮釋帶入分析之中,補充了在馬克思主義和韋伯式社會科學范式下,對運動興衰的決定論式結構性解釋。[16]這些理論皆對本書聚焦運動的動員過程與傳統挪用具有一定啟發作用。
除此之外,20世紀70年代社會史中“底層史”(history from below)取徑所帶動的廣納邊緣群體為歷史探究對象的“史學民主化”趨勢,再加上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文化史和動物研究,同樣使得動保運動研究充滿了發展的希望。除了主題上日漸多元,分析視角也推陳出新。希爾達·基恩的《動物權利:自1800年以來的社會和政治變革》(Animal Rights: Social and Political Change since 1800)一書,除了全面描繪19世紀動物保護運動,亦提醒了視覺作用也是歷史變革的力量。[17]其他重要研究亦以不同取徑探討了動保運動的不同面向,如從階級、性別、種族、民族和帝國等角度理解動保運動;或聚焦動物實驗、狩獵、表演動物、素食主義等具體議題。[18]
對于動物倫理爭議中不同行動者的立場與脈絡的側重,同樣在近年帶動了多重視角的探究,使歷史考察更趨周全與持平。艾瑪·格里芬(Emma Griffin)對于牛狗相斗這一民間休閑娛樂活動和上層人士狩獵活動的研究,就是其中一例。格里芬不采取傳統以改革者為中心的敘事,而是轉從休閑運動參與者的角度出發,將動保運動置于日益工業化和都市化的英國,以及國內的政治斗爭脈絡中分析。[19]此外,19世紀迅速發展的動物實驗及其反對運動也吸引了一眾科學史家投入其中。這些科學史家多能顧及更廣的科學發展脈絡,將動物實驗置于生物醫學科學發展、科學自然主義,以及科學和醫學的專業化與制度化等脈絡中理解。他們不但關注反動物實驗運動,還發掘動物實驗從事者的科學實踐、理據、身份認同,以及對于反動物實驗浪潮的應對。隨著學界的“情意轉向”(affective turn),[20]此研究領域同樣轉向分析“情感”對歷史之作用。保羅·懷特和羅伯·布迪斯(Rob Boddice)都借此取徑重構了支持動物實驗科學家的理據與身份認同。懷特和布迪斯指出,雖然這些科學家于道德上備受社會質疑,但是他們通過在科學和詮釋面上對“情緒”與“同情心”等概念的重新定義,成功建立起了科學家的正面形象,將其自身認同和職業身份打造為“道德的”和富有“男子氣概的”。[21]總而論之,這些研究上的拓展,部分雖非直接涉及動保運動,卻同樣有助于闡明動保運動所處的大環境以及與之持續互動和交涉的各股社會力量。
此外,對19世紀人與動物關系領域的發展舉足輕重的著作,則要數哈莉特·里特沃(Harriet Ritvo)的《動物階層》(The Animal Estate)。里特沃的關切遠遠超出動保運動本身,而是廣及階級、性別、種族和帝國主義這些文化研究中的熱門探討層面。其取徑是將動保運動與維多利亞時期與動物相關的其他現象,例如動物品種培育、狩獵、動物園建設和狂犬病防治等,視為探索人類社會與權力重大關系的折射鏡,[22]正如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的名言——“擦亮動物這面鏡子,我們得以尋見自身”。[23]里特沃的動物史學奠基之作雖然后來被批評為未將動物本身視作值得關注的議題,但仍算是以一番雄辯說服了前一代的學者——動物議題實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人類社會,其作用不可或缺。隨后的動物研究,多強調回歸動物在不同時空脈絡中的主體性和經驗,以重構出一個“不獨具人類”的完整世界認識。這些研究趨勢共同營造出一個對于動物的存在與歷史能動性更為敏感的整體史學趨勢,也對動保史學和人與動物關系史的接續探究有著莫大促進作用。[24]
在當代多股學界潮流的影響下,筆者得以通過一種獨特的取徑,將英國第一場動物保護運動的故事重新講述,娓娓道來。這本書聚焦于全球第一場動保運動——19世紀英國反虐待動物與反動物實驗運動,并以這場動保運動與當時主要文化和智識傳統間的互動作為主要線索,探討該運動如何挪用各項重要智識與文化傳統,以進行運動動員并達成各項目標,進而重構了19世紀英國社會人與動物的倫理關系。本書跳脫思想和物質決定論,不將動保運動視為這些因素的產物或必然結果,而是透過考察運動者如何詮釋并巧妙地挪用其當世重要傳統,以凸顯運動者的主體性與創造力。本書同樣充分呈現了動保運動者的自我表達和以目標為導向的努力,建構出動保運動者的理據和作為,據以重建為社會心理學派所否定的運動理性基礎,并修正主流論述中動保運動者的負面形象,如心靈扭曲的社會邊緣人,或是癡迷動物的怪人。另外,就本書所探討的各個傳統來說,包括基督教傳統、激進政治傳統、自然史傳統、演化論傳統,以及文學傳統,本書期盼通過考察不同中介群體,在不同歷史情境中基于這些傳統創造出的多重價值和變動意涵,指出任何思想或傳統實不具有單一的意義、固有的影響或絕對的支配力量,而是透過歷史行動者的主動挪用與再詮釋,轉化成為極具潛力的改革資源,甚至是有力的文化轉變工具。
當然,即便受益于各路學術發展,本書并不硬性套用特定分析框架,而是僅擷取其中有益之處。譬如,為了還原動保運動者的主體性、宣稱動機、表述和經驗,本書多著墨于運動的動員過程,僅在必要時才會如社會科學研究般,對各類型的動員工作細加區分,例如對內和對外如何達成共識、形構認同、強化運動者間的凝聚力與個人內在決心等。為避免使語言結構反倒成為另一種意義上的固化根源并導致另類決定論,遮蔽行動者的主體性,本書也特別關注改革者如何針對自身關注點和需求進行選擇性挪用和創造性行動。而筆者之所以決定著眼于定義上更為松散的“傳統”,而不是“思想”或“文本”,也是為了貼近歷史行動者所處的真實情境。他們面對的,并非脫離物質條件的純粹思想和未經解讀的知識,而是由眾多混雜形式、不同歷史主體共同構成的動態性傳統。在任一傳統之中,不僅僅有思想、論述與文本,還有各類文化、道德以及情感力量等元素和慣習,這些全都能被足智多謀的運動者收入其動員工作的百寶袋中,以待挪用。[25]為進一步說明動保運動動員工作的廣度和文化重要性,本書集中講述了維多利亞時期社會中最具影響力,同時又與運動關聯最為密切的文化和智識傳統,包括基督教傳統、激進政治傳統、自然史傳統、演化論傳統,以及文學傳統。透過深入探討動保運動其實從未停歇的文化工作,例如挪用、詮釋、重構和傳播各個傳統中的豐碩資源,本書也將展現出英國第一場動物保護運動的活力和創新力,并顯示出運動在英國智識和文化生活中的核心地位。最后,絕大部分的傳統,無論是宗教的、政治的,還是科學思想的、文學的,今時今日仍然是廣義的全球性動保運動的論理基礎、道德動力與情感來源,對于運動動員乃至文化深層轉化皆具有莫大助益,是以這些傳統挪用的故事也格外具有當代意義。
在此筆者也須強調,本書并非這些個別傳統本身的歷史,而是關于動物行動者選擇性“挪用”這些傳統的歷史。標準的社會運動史一般多按時間順序敘述運動,并系統交代其組織、領導和成員、部署和策略以及專項活動等面向,本書則因特殊目的而依“傳統”分章。然而,筆者仍盡可能依時間順序講述,并相信所有的傳統挪用歷程,應能共同投射出動保運動從19世紀20年代的萌芽階段到20世紀初的現代景況的基本輪廓。最后,筆者不得不承認,這個關于人類嘗試改變動物命運的故事仍是一部以人類活動為中心的歷史,較少涉及動物本身的經驗與能動性。然而筆者相信,重建人們的能動性,特別是在社會運動研究領域中重建,仍將有助于建立一種能夠促進“賦權”與“變革”,并有利于現實行動的主動性史學(pro-active histori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