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轟鳴,轎車駛離被欲望金線纏繞得令人窒息的城市,一頭扎進沉沉的夜色。高速公路像一條灰色的巨蟒,延伸向未知的黑暗深處。
副駕上的李婉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屏幕光映著她白皙的側臉,美好得近乎虛幻。李渡厄緊握方向盤,指節發白。眼角的余光,像無形的探針,時刻鎖在李婉身上,那片絕對的、令人窒息的空白,每一次瞥見都讓他心底發寒。
他真的看見了,就在昨天晚上,回家之后,他看見了,李婉身上并沒有那無數的“金絲線”,這讓他懷疑起了自己,李渡厄不敢聲張,只好將自己關進屋子里面,表現得淡然自若,
睡完覺之后,李渡厄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他竟然夢到一個紅衣男子,在向他招手,當時夢里的身體不聽使喚的就走到了那夢中男子身邊,那男子當時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讓自己替他完成自己的最終目標。
李渡厄感到十分疑惑,他不認識這個男子,這個男子卻說,
“自己完成自己的夢想這樣的話。”
李渡厄對此只是把他當做一個夢,他現在還有更為要緊的事情要做。
李渡厄與李婉二人很快收拾完東西就離開了他們的小家,李渡厄則是去車庫開車,李婉則是在原地等待,很快車子緩緩駛來,兩人就這樣出發了。
車子很快下了高速,開進略顯陳舊的城鎮。李渡厄壓下心頭的悸動,停了車。“買點東西給爺爺他們。”聲音干澀。他推門下車。城鎮的夜晚比城市安靜,行人稀疏,身上的金線暗淡駁雜。他在路邊小店買了些普通糕點煙酒。付錢時,老板身上濃郁的慘綠色金絲線散出微微弱光,
“這是擔憂?為了生計嗎?”,李渡厄呢喃道。
“你在說什么?”,老板不解的看了看李渡厄,李渡厄聽見聲音,這才回過神,表示自己沒說什么,然后就離開了。
回到車上,李婉已放下手機,歪著頭看他:“哥,買好啦?爺爺肯定高興!”
“嗯。”李渡厄應了一聲,發動車子。他狀似無意地問:“婉兒,這次回去...爺爺這么急,是不是儺祭有什么事?”透過后視鏡,緊緊盯著李婉。
李婉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能有什么事呀?就是好久沒見我們了唄。哥你想多啦!”語氣輕快,帶著撒嬌,“快點開嘛,我都聞到村里槐花兒的香味了!”
滴水不漏。那片空白毫無波瀾。李渡厄的心沉得更深。
車子駛入李家村地界。熟悉的土路,熟悉的槐樹輪廓在車燈中晃過。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銅銹混合著牲血的腥臭味?李渡厄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沁出冷汗。這味道,與山洞噩夢、與救小孩時的閃回、與自己手臂刀疤下逸散的腐臭如出一轍。后背的傷口也傳來一陣陣熟悉的麻癢。
遠遠地,看到了村口影影綽綽聚集等候的人群!昏黃的燈光下,人影攢動。
車停穩。李渡厄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推門下車,帶著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急切,目光如鷹隼般,帶著最后的僥幸和最深的不安,猛地掃向人群,
為首的老人白發蒼蒼,笑容慈祥,張開雙臂:“孫子,回來嘍!”是爺爺李老漢。
李渡厄的腳步猛地頓住!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僵!
沒有,沒有,沒有!
爺爺身上沒有!旁邊咧嘴笑著、露出黃板牙的二叔身上沒有,躲在大人身后、探頭探腦的小侄子鐵蛋身上也沒有。整個李家村前來迎接的幾十口人身上,全都空無一物。這片巨大的、絕對的“空白”,比他妹妹身上的更龐大、更驚悚!像一張無形的大網,瞬間將他籠罩,冰冷的死寂感撲面而來,比城市里那色彩斑斕的欲望蛛網更讓他毛骨悚然。
他感覺自己像個赤身裸體站在冰天雪地里的異類!誤入了蠟像館的活人!周圍都是栩栩如生、笑容可掬、卻毫無生氣、死氣沉沉的假人!
“爺爺!”李婉像只歡快的蝴蝶,撲進老人懷里,臉頰在老人粗糙的布衣上蹭了蹭,笑容燦爛無邪。
就在她撲過去的瞬間!李渡厄的瞳孔猛地一縮!他似乎看到無數道刺目的、冰冷的金光,如同細密的電流,在李婉身上一閃而逝!快得像幻覺,快得讓人以為是車燈的反光!
“爺...爺爺......”李渡厄喉結艱難地滾動,發出嘶啞的聲音。他的視線死死釘在李婉身上,試圖捕捉那驚鴻一瞥的金光,卻只看到一片死寂的空白。是錯覺?還是......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吃飯去!”老人樂呵呵地拍著李婉的背,渾濁的眼睛掃過李渡厄蒼白的臉和額角的冷汗,似乎毫無所覺,笑容慈祥依舊。
李渡厄渾渾噩噩地跟著走。飯桌上,昏黃的燈泡下,菜肴豐盛。爺爺絮叨著村里的瑣事,豬下崽、老槐樹開花晚、儺戲面具該上漆了...聲音沙啞低沉,帶著古老的韻律。他詢問李渡厄在城里的工作。
李渡厄食不知味,機械地應答著。目光一次次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
爺爺李老漢:笑容慈祥,布筷夾菜。空白。
二叔李有田:咧嘴笑,大口喝酒。空白。
三嬸王桂花:給李婉夾菜,說“婉兒瘦了”。空白。
小侄子鐵蛋:埋頭扒飯,偶爾偷瞄李婉,眼神帶著孩童的好奇,但,同樣是空洞的空白!
沒有金線,一片死寂的空白。這詭異的“正常”,比任何血腥的畫面都更讓人頭皮發麻!每一次目光接觸,都像在確認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只有李婉,偶爾投來的目光,清澈明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像貓在戲弄爪下的老鼠。她攪動湯勺時,指尖似乎有極其微弱的金光流轉。
晚飯后,李渡厄借口旅途疲憊,早早躲進了自己小時候的房間。關上吱呀作響的木門,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他才敢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浸透內衣。手臂的刀疤處,那股鐵銹甜膩的腐臭味似乎更濃了些,后背傷口的麻癢也像細小的蟲子在皮下鉆動。
窗外,夜色深沉。村子里安靜得可怕,連狗吠蟲鳴都消失了,只有風穿過老槐樹枝葉的沙沙聲,像是無數人在黑暗中竊竊私語。那若有若無的銅銹牲血腥臭,絲絲縷縷從門縫、窗隙滲入,揮之不去。
這個村子...絕對有問題!他不是異類!這個沒有“金線”的村子,才是最大的異類!那所謂的“金線是幻想”的自我安慰,在此刻被徹底碾碎成齏粉!李婉身上的金光,那絕不是錯覺!
疲憊如潮水般涌來,混合著巨大的恐懼、不安和身體的異樣感,將他拖入黑暗的深淵。只是這黑暗,也透著濃濃的不祥。
夜半子時,萬籟俱寂。
一絲極輕微、如同蟲子爬行般的窸窣聲,打破了死水般的寧靜。
李渡厄在睡夢中不安地翻了個身,眉頭緊鎖。
一縷帶著甜膩異香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氣味,無聲無息地從門縫底下滲入,如同活物般在狹小冰冷的房間里彌漫開來。那味道,甜得發膩,帶著一絲熟悉的銅銹和牲血的氣息。
門外,一道佝僂的黑影靜立片刻,側耳傾聽著房內逐漸變得平穩悠長的呼吸聲,渾濁的眼珠在黑暗中沒有任何光彩。確認無誤后,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悄無聲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
村外,古槐樹下。
那座飽經風雨侵蝕、木質發黑、透著一股暗沉血色的古老戲臺,如同巨獸的骸骨,靜靜矗立在慘白的月光下。月光冰冷,給斑駁的臺面鍍上一層毫無溫度的銀霜。
戲臺下,李家村上上下下,無論男女老少,七十二口人,如同被無形的線提著,僵硬地、沉默地站立著,排列成整齊的方陣。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茫然,仿佛一具具等待上弦的、涂了劣質桐油的木偶。白日里的“笑容”、“關切”、“憨厚”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非人的、冰冷的死寂。
白天還笑容慈祥的爺爺李老漢,此刻正卑微地匍匐在冰冷堅硬、散發著泥土腥氣和鐵銹味的臺基上,額頭緊緊貼著地面,佝僂的身體在夜風中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他的面前,站著李婉。
月光勾勒出李婉纖細的身影。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俯瞰螻蟻般的、純粹的漠然。夜風吹動她的發梢,那身普通的衣物在月光下仿佛也鍍上了一層冰冷的銀邊。她與周圍那些僵硬的人偶,與匍匐在地的老人,形成了詭異而森然的對比。
“我哥那邊怎么樣了?”她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波瀾,像玉石相擊,在這死寂的夜里清晰得瘆人。
“小...小姐,您...您的哥哥已經熟睡了。”李老漢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沙啞干澀,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拉動,額頭死死抵著地面。
“明天是最后一次了,別搞砸了。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李婉的目光掃過那些僵硬的人偶,像是在清點貨物。
“是...是的,小姐。都...都備齊了。”老漢的頭埋得更低,幾乎要陷進泥土里。
短暫的沉默。壓抑得令人窒息。只有風吹過古槐樹葉的沙沙聲,像是無言的哭泣。
“小姐......”老漢旁邊,一個李渡厄的二叔李有田,壯著膽子問道,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幾乎帶著哭腔,“不...不知道,您的哥哥...他...他察覺到他的異常了嗎?您...您有防備嗎?”
李婉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實質刀鋒,緩緩轉向說話的中年人。沒有言語。沒有動作。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熟透的漿果被指尖捏破的輕響。
那中年人的身體猛地一僵!隨即,他像被抽空了所有骨頭和血肉,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整個人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般,瞬間軟倒下去。他的胸口位置,一個碗口大的空洞赫然出現。沒有鮮血噴涌,沒有內臟流淌,只有一片純粹的、令人心悸的虛無黑暗。緊接著,他的身體如同風化的沙雕,迅速化作細密的飛灰,在冰冷的夜風中飄散、湮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李婉攤開白皙的手掌。掌心躺著一個粗糙的、關節處還連著幾縷慘白色絲線的木頭人偶。人偶的胸口位置,有一個焦黑的破洞。她隨手將人偶丟在地上,發出“啪嗒”一聲輕響。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剛剛消散的中年人,竟又憑空出現在原地!依舊保持著跪拜的姿勢,臉上凝固著死前那一刻極致的、扭曲的恐懼!仿佛剛才的湮滅從未發生。周圍的人對此視若無睹,依舊如同石雕般跪伏著,只有身體難以抑制的顫抖,暴露著他們非人狀態下殘留的本能恐懼。
“木偶就要有木偶的自覺。”李婉的眼中絲毫不帶感情。
她輕輕舔了舔嘴唇,指尖捻動,仿佛在回味著某種無形的、令人戰栗的滋味。月光下,她的嘴角勾起一抹驚心動魄、卻又冰冷徹骨到極致的弧度。
“四月一,四月一,”
空靈的聲音帶著一絲戲謔,在死寂的夜空中回蕩。
“不知道,哥哥您,自己的妹妹,死在你面前,你是一個什么樣的感受呢?”
“那個世界,哥哥,感覺怎么樣呢?”
“我可是特意來到這個世界接你回去的呢。”
“當年你拋棄了我,現在我可不會再次被拋棄了呢。”
“你說是不是,很有趣呢。”
銀鈴般的輕笑響起,冰冷而詭異,如同毒蛇爬過心尖。李婉的身影如同融入濃稠的夜色,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原地,只留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在風中飄散。
跪伏的眾人如同提線突松的木偶,僵硬地、機械地站起身。沉默地,沒有任何言語和眼神交流,如同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各自走向自己黑洞洞的家門。
夜風吹過古槐,樹葉沙沙作響,嗚咽聲更大了。
寂靜重新籠罩了李家村,濃稠如墨。仿佛剛才那毛骨悚然的一幕,只是一場集體幻覺。
只有戲臺旁那棵巨大的老槐樹上,九只被倒吊著的黑色山羊,在夜風中輕輕晃蕩。鋒利的鐵鉤穿透了它們的腳踝,粘稠的鮮血順著掙扎的軀體,一滴、一滴,緩慢而沉重地砸落在下方早已被暗紅色浸透的泥土里,發出“嗒...嗒...”的悶響,像死亡倒計時的鐘擺,敲在空曠的死寂里。它們的眼睛圓睜著,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氣,空洞地倒映著天上那輪慘白的月亮,和戲臺暗沉如血的底色。
不知何地,一老者盤膝坐地,緩緩睜開雙眼,目光如梭,仿佛穿越了時空,奇怪的是那聲音極其的低微,但是卻在整片世界中響起,
“飼神者,回來了。”
“他將往返世界之間,讓我們擺脫欲望的束縛,成為新的神主。”
“他將會凈化世間的黑惡之氣,讓世界重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