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周日晚上，店里面冷冷清清，不管是上班的人還是上學的人，都早早的回家了。剛過凌晨12點，大廳里一桌客人都沒有了，我和李子龍收拾完之后回了宿舍。兩個年輕的廚師迫不及待的叫上李子龍開始斗地主，趙營海也來看熱鬧，我累得渾身發軟，即便是他們很吵，但我仍是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文凡，文凡”我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看見李子龍坐在我床邊，墻上的鐘表顯示當前時間是凌晨兩點，“醒醒，醒醒”李子龍拍了拍我的臉。

“干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戴上眼鏡問他。

“你那有錢么？先給我一點，我輸光啦”李子龍笑瞇瞇的說，他跟我說話同時，我發現那兩位廚師把目光避開，故意不看我們這邊。我當時太困了，沒想太多，在外套兜里掏出剩下的零錢遞給李子龍就繼續睡覺了。

第二天中午，我去二樓給子青姐負責包間的客人傳菜，我沒讓子青姐接過去，自己替她送了進去，帶著檀香的紅木圓桌前坐著七八位西裝革履的客人，我轉動著桌面上的玻璃轉盤，找個空閑的地方把菜盤放下，“周文凡！”我聽見其中有一個叫我，循聲望去，是林叔叔。我笑著打招呼，和他寒暄了幾句，便關門走了出來。

“你認識??？”子青姐問我

“我爸的一個朋友”我說，這一刻我心里有點自豪的感覺。

“大林，剛才那是誰??？你們家親戚?。俊薄笆裁从H戚啊，我可沒這樣的親戚，那誰，我們村周大力家的孩子，高中沒上完就讓人家給勸退了，跟他爹一樣，不上道的玩意兒”沒想到包間這扇看著厚重的木門隔音竟然這么差，我和子青姐都聽到了林叔叔他們的談話。這一瞬間，我的臉滾燙，心臟像燒紅的鋼鐵瞬間被人放進水里一樣，我機械地抬頭看向子青姐，她也有一些不知所措，結巴的說讓我先去忙吧。我的眼前一直模模糊糊，感覺是眼鏡片太臟了，我摘下眼鏡拿衣服擦了擦，發現一滴滴的眼淚掉在了眼鏡片上散開。樓道里的燈光在我眼里開始扭曲和拉伸，像一條條張開大口的巨蛇撲到我面前。走下樓去，面對霞姐的謾罵，彷佛有些東西已經四分五裂，心里再也沒有一點波瀾。

早上起床我看見那兩個“傻子”在互相推搡，嘴里還罵著，但我聽不清楚他們兩個人罵的什么，兩個人愈演愈烈，直至兩個人都躺在地上，互相揪著對方打滾。兩個廚師和李子龍都在旁邊笑著看熱鬧，我試圖去拉開，卻被李子龍叫住了。兩個人滾到了那堆垃圾上面，衣服上都沾滿了塑料包裝紙，突然那個大個的，一拳打在了小個頭的鼻子上，小個頭的鼻孔里開始汩汩不停往外冒血。兩個人被這血嚇了一跳，隨即松開了對方站了起來，那個小個的“傻子”捂著鼻子走了出去，大個的坐在床邊上發呆。眾人發現再無熱鬧可看，紛紛散去，各忙各的。過了幾分鐘，我正在疊被子，突然“嘩”的一聲，像水潑出去的聲音。我的背上感覺濕了一片，被子上掉了一個濕漉漉的雞腿骨，屋里瞬間彌漫著一股腥臭味。我轉過頭來，發現這個小個子的“傻子”手里抓著一個空了的大舀子，臉上一副嬉笑的表情。

原來他從廚房舀來泔水對著大個子的“傻子”潑了過去，這個大個子的“傻子”猶如落湯雞一樣站在那里，渾身滴著水和油的混合物，宿舍眾人也都被他潑出去的泔水波及到，兩個廚師剛換上的白色工作服被濺了一身黑點點，李子龍的鞋像是剛剛被水洗過一樣。眾人都發起飆來，姓牛的廚師一把奪過這個小個子“傻子”手里的舀子，使勁的扔到了門外。

李子龍和兩個廚師像排練好的一樣，挨個去扇小個子“傻子”的耳光，大個子“傻子”則不停用拳頭擊打他的肚子，小個子“傻子”剛才嬉笑的表情早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委屈巴巴又使勁憋著淚的面容。這一系列的紛亂嘈雜讓我感到無比厭煩，腦子里像是石灰澆上了水，不停沸騰又粉末飛揚。我用紙捏住掉在我被子上的雞腿骨，走出去了宿舍。濺在我身上的一大塊泔水在中午干了以后變得特別硬，走路時磨得后背生疼。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感覺自己身上都帶著一股腥臭味，我隱隱約約感覺每個人看到我走來，都輕輕地捂住了鼻子。

我的心理防線漸漸潰散，離家時我對我媽說可以養活自己，現在慢慢變得不那么篤定了。15塊錢的工資，讓我覺得自己每天的不是在獲取，而是漸漸在丟失某些東西。又像是我不小心掉進了某臺正在作業的機器里，慢慢被擠壓，慢慢的可活動空間越來越少，窒息的壓抑感讓人透不過氣來。最終我可能會適應，可能會生存下來，但被擠得嚴重變形的我，還是我么？還是說這就是成長，長大就意味著在夾縫般的環境一直忍耐著？

晚上，兩個廚師和李子龍又開始賭錢，三人還一起吐槽光頭主廚，我累的不行了，又沉沉得睡過去了。

“李子龍，李子龍你出來！”迷迷糊糊間我聽見子青姐在外面大聲的喊，宿舍燈亮著，李子龍坐在那里和兩個廚師打牌，他對他姐的喊叫置若罔聞。

時鐘顯示接近凌晨三點，我穿上衣服開門出去，子青姐急忙把我拉到一邊。

“李子龍是不是也把你的錢給輸沒了？”子青姐說，她穿著一件松散的睡衣，幾顆豆粒大的汗珠趴在她的額頭上。我跟她說了昨天晚上的情形，她告訴我說李子龍上午跟她要了100塊錢，剛剛又去女生宿舍找她要錢，她感覺李子龍被那兩個廚師設套給騙了。

我瞬間醒悟了，怪不得昨天李子龍找我拿錢的時候，他們不敢直視我這邊。

我讓子青姐別著急，然后進宿舍找李子龍。

“子龍，別玩了，你跟我出來”我對李子龍說。

“我們家的事兒你少管，我這把馬上就贏了，贏了就還你的錢”李子龍說。

“你聽我的，別玩了，這里面有貓膩”我說。

“哎哎哎，怎么說話呢？打牌嘛，總有輸有贏，讓你這么一說，合計我倆個騙人？！”姓牛的廚師大聲嚷嚷。

“出來說，子龍”我沒搭理那個廚師，拉著李子龍要走。

“跟你說了，我這把要贏了，別礙事”李子龍眼睛一直盯著手里的牌，把我的手甩開了。

“李子龍，你別玩了，掙點錢不容易你知道嘛？”子青姐喊叫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突然覺得這個破飯店真的是讓我煩透了，一樁樁一件件彷佛一顆顆鞭炮在我腦袋里爆開，李子龍賭博這件事本來跟我沒關系，但子青姐的哭聲、李子龍對我的無視，突然讓我失控了，我抓過李子龍手里的牌，狠狠的甩在桌子上，然后一把把桌子掀了。

兩個廚師一時沒反應過來，睜大眼睛看著我，李子龍沖著我咆哮：“我他媽都跟你說，這把我要贏了，你這是干什么”，他揪住我領子使勁推著我后退，我沒有站穩，倒在了宿舍的門上，這個門根本撐不住我的重量，哐的一聲拍在了宿舍外的水泥地上，李子龍壓著我躺在了門上，我感覺自己的腰被門上凸出的木條硌了一下。陣陣疼痛直沖腦門，李子龍的手還壓在我的喉嚨上，我感覺異常難受，大聲的咳嗽起來。子青姐被這一幕給嚇壞了，她跑過來拉開李子龍的手，然后不停的跟我道歉，我慢慢的坐在一邊，摸了摸自己的腰，還好，應該只是傷到皮肉而已。

“你干什么？怎么這么不懂事啊”我看見子青姐哭著給了李子龍兩個耳光。

這一夜我沒有睡著，黑暗中，李子龍的那個方向也沒有了呼嚕聲。

后面幾天，我和李子龍彼此不再說話，碰面時也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每天我都是形單影只，休息時，坐在院子里，看著櫻花不斷從樹上落下，我想，對于這種空洞而又折磨人的生活，我到底能做什么去改變？我開始懷念起教室的生活，隨風飄動的窗簾，講桌上的粉筆，寫在黑板邊上的課表，堆在面前厚厚的一摞書，奮筆疾書的同學們，生活中的每種東西，都是另外一種東西換來的？網吧里短暫的歡愉，就像一場炫目的煙火，在片刻的熱鬧后，留給我沉重難耐的生活，相比之下，教室里的埋頭苦讀雖然單調、枯燥，但卻像是在為未來播下種子，是這樣嗎？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掉入了一個筒狀的陷阱里，長著尖銳倒刺的天花板不斷降下來，四周是光滑的水泥墻壁，有幾扇門開在墻壁上，冥冥之中，我感覺這些門中肯定有一個能逃出去，我慌忙的拉動每一扇門，門后卻都是死路，我找不到那扇生門，但天花板卻越來越近，終于，我放棄了，坐在地上，等待著倒刺扎入我的身體。猛然我驚醒了，我感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彷佛有如倒刺般的東西在靠近我的眼睛，我想，是否我自己走的這條路并不是自己人生中的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