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上午，無精打采的我正在大廳放餐具，霞姐過來跟我說：“外面有人找你。”

那天天氣很熱，我走出華致飯店的大門那一刻，就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熱氣。臺階下面，我媽手里提著兩大包東西站在那里。不知道為什么，再見到她我自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幾天的經歷變得很不真實。我和我媽坐在臺階上，她把東西放在了一邊

“感覺你瘦了啊，文凡”“發的那個被子是不是很臟啊？媽給你新做了一床”“媽給你買了點蘋果，到時候記得吃，洗了再吃啊”

我一直“嗯”的回答著，我在思考怎么跟我媽講述這里的生活，她是不是會安慰我“都會熬過去的”，還是掉著淚說“苦了我們家孩子了，咱還是回家吧”，我進退兩難，待在這里我感覺自己會萬劫不復，回家面對我爸也是難以忍受（他可能也比較難忍受我）。

“來客人了啊”霞姐在門口沖我們這邊喊。

“趕緊回吧，別惹老板不高興了，媽走了，休假時候記得回家”我媽走下臺階，沖我揮手。

我整個人愣住了一會，理智和沖動在我心里彼此糾纏，攪得我腦子里混亂無比。我媽沒走多遠，我喊了一句：“媽！”

她回頭看著我，疑惑地看著我，說：“咋了，兒子”

“沒事，家里都還好吧”我說

“你才剛從家里出來一個多星期而已，有什么可不好的，你爸還那樣，我走了啊，你趕緊回去，別讓老板心急了”說完，她又扭頭走了。

透過折騰的熱氣，我看見我媽的背影漸漸變小，如同我夢里找到生門的希望一樣，慢慢消失。

“你TM會不會拖地啊，這里還都是油，客人滑倒了怎么辦？”我聽見霞姐在大聲的呵斥李子龍，透過玻璃窗，我看見李子龍的神情既委屈萬分又萬般無奈。我心里的某一根緊繃的弦被拉斷了。我踉蹌地跑下臺階朝我媽離開的方向跑去。

“媽，你等等”我大喊。

我媽回頭看向我這邊，我的眼淚像開閘的水庫一樣傾瀉而出，“媽，我想回去讀書，不想待在這里受罪了”，我媽急忙跑過來，從兜里掏出來一塊疊的很整齊的紙巾，一邊幫我擦眼淚一邊說：“好好好，咱們回去讀書，你別哭了，一看見你哭，媽的眼淚也掉下來了”透過被淚水模糊的眼睛，我看見我媽的臉上寫滿了心疼。

我把兩大包東西又遞給我媽，讓她等我一下，又跑回了飯店。

“霞姐，我不干了，我要回去讀書了”我站在收銀臺前對著埋頭算賬的霞姐說，霞姐沒有抬頭，也沒有回答，大概過了一分鐘，她放在收銀臺上一張100和一張50的人民幣，“沒扣你摔壞的盤子錢，一共10天，給你150，走吧”，她說話時仍舊低著頭看賬本沒抬頭，我說了一句謝謝霞姐，“不用，看你瘦得跟個猴似的，早就知道吃不了這苦，好好讀書”，我去了二樓跟子青姐道別，她說回去讀書挺好，祝我金榜題名，然后要把李子龍賭輸的錢還給我，我說不用，以后再說吧。

我收拾完宿舍的東西，提著一個塑料袋往外走，經過大廳的時候，碰到了李子龍，他仍舊面無表情的在我面前走過。“子龍，我要走了”我轉過頭說，“去哪？”李子龍也轉過頭，他有些驚訝，我說我要回去復讀，他突然變得很高興，走過來跟我說：“讀書好啊，你是這塊料”。他抱住我的肩膀說：“可別跟之前咱兩個在一塊時候一樣，天天去上網啦”，“肯定不會了，沒你一起玩，老子一個人去網吧也沒意思”我笑著說。那天，任憑霞姐不停的咳嗽和死亡凝視，李子龍堅持把我和我媽送出去很遠很遠。

如我所料，我們一回到家，我爸就開始咆哮：“復什么讀？你上學花的錢還不夠多嗎？”他推了我一把，“上學上學不行，現在打工又吃不了苦，你到底能干什么？”我沒有說話，我媽一直在旁邊勸慰我爸，最后我爸指著我說，他這次不會再出這個冤枉錢，讓我自己想辦法。然后，我看見他拿了一包東西出了家門。“唉，你爸把家里的錢，都拿走了”我媽面露難色，然后咬著嘴唇說：“沒事，文凡，到時候我想想辦法。”

我回到自己房間，把高中的所有課本又收拾了出來，高一的課本很舊，上面密密麻麻寫著一些筆記，高二的課本很新，沒怎么翻過，像高二數學的立體幾何等，我連基本概念都沒聽過。當我坐在桌前，慢慢重新學習這些內容時，心里很平靜，前十天在華致飯店的經歷讓我篤定了復讀這條路，它彷佛就像我夢里的那扇生門一樣。眼前的一個個知識點不再像沙漠里一望無際卻又無比枯燥的沙子，而是像一個個小的綠洲，我努力奔向他們，汲取他們的生命之源。

就這樣，到了6月下旬，高考出了成績后的一天下午，天色驟變，濃厚的烏云如墨一般涌來，整個天地仿佛被壓在巨大的黑幕之下，令人喘不過氣。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劃破寂靜，似遠古的巨獸在怒吼，緊接著，閃電如利刃撕裂了天幕，銀白的光芒瞬間點亮黑暗。

我在自己房間補習著高二的課程，突然，我爸一腳踹開了我的房門，帶著一身酒氣走了進來，他瞪著我看了一下，然后說：“人家林小榮（林叔叔的兒子）考了716分，省狀元。你看看你，整天在干些什么！”說完抓起我桌上的幾本書扔到了門外，他回身又抓了幾本要扔，我攔都攔不住。

這時，雨毫無預兆地傾瀉而下，仿佛天河決堤，雨柱直直地砸向地面，濺起無數細碎的水花。我跑過去想把掉在院子里的書撿回來，發現為時已晚，課本早已被雨水浸透，我媽跑過來抱住了我爸。我手拿著濕漉漉的課本，眼睛死死盯著我爸，當他碰到我的眼神這一瞬間失控了，一把推開了我媽，快步走過來，狠狠的給我了一個耳光，我感覺牙齦火辣辣地疼，嘴角掛了血，最終我媽把他拉走了，留下我一個人慢慢把書收回了屋里。

那一天，瓢潑大雨下了一整夜，落湯雞般的我用衛生紙夾在濕漉漉的課本中間，絕望和自卑像這場雨一樣，澆得我喘不上氣。是不是冥冥之中，命運自有它的安排，即便沒有游戲，是否會有其他更有趣的東西把我從枯燥的學習中拉走？又是否我的記憶錯亂了，我只是主觀的認為，自己高一時名列前茅，其實未必如此？還是說，即便我高二高三堅持了下來，也不一定能有好的結果？或者說，性格軟弱的我經不住風沙，也抵不住誘惑？亦或者，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又過了幾天，許悠然打來電話，她告訴我說她收到了省會西大的錄取通知書，我說了一句恭喜，她可能已經察覺到我的冷淡

“那天在你上班的地方，我走的時候，想跟你打招呼呢，但沒找到你人...”

“哦哦，我不在那里上班了，我回家準備復讀”

“啊？復讀？這么突然”

“嗯，我覺得還是得去讀大學”

“是啊，太好了，你明年也考西大吧要不”

“看吧，不一定能行，基礎很差”

“要是你和我一樣學個音樂呢？”她問

“不行，學費很貴”

“那好吧，你需要學習資料啥的嗎？我最近準備把我高中這些書賣了，你要是需要就過來拿”

我想了一下，有幾本書被雨水泡過變得模糊了，要是用許悠然的會更好一些，但我轉念一想，如果遇到她爸媽會有一些尷尬，我說了幾本書的名字，到時候我去她家門口等她，她給我送出來。

在我們市區，有一所培訓中心，復讀的話都要去到那里，我上學時候就聽過那所學校，我準備第二天先去培訓中心了解一下，然后去找許悠然拿課本。

清遠培訓中心復讀中心坐落在一條略顯老舊的街道上，門口懸掛著一條鮮紅的橫幅，上面用醒目的大字寫著：“再戰高考，圓夢大學！”旁邊的墻上貼滿了去年復讀生的成績榜單和勵志標語。我坐公交到大門口時，早已人頭攢動，大部分人都是來報名復讀的。

剛走進大門，就有工作人員塞給我一張宣傳冊，宣傳冊的上半部分是一些已經考上名牌大學的同學的名字和寄語，下半部分則是復讀的費用表，

“580分（一本線）及以上，費用0。540分（二本線）及以上，費用500。500分及以上，費用1000，400分及以上，費用2000。其他，30000。”一瞬間，我仿佛墜入了冰窖，僵在原地，腦海里一片空白。初夏中午的陽光毫不吝嗇地灑在我身上，熾熱的光線刺得皮膚發燙，可我卻感受不到一絲溫暖。3000塊錢！這個費用實在是太貴了！我記得有一年春節，我在看電視，我爸在我旁邊拿著一小堆錢在數，數完以后他對我媽說：“就咱家這點小買賣，忙碌一整年，去掉花銷，只剩下不到2000塊錢。唉”而我現在復讀，要花去我們家幾乎一整年的積蓄！如果我爸不肯出錢的話，那我媽去哪搞這么多錢？我心神不寧的走在街上，沒有舍得坐公交，決定步行去許悠然家拿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