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行駛在鹽道上，臺伯河平原的塵土在馬蹄下飛揚。殘破的高架水道橫亙荒野。

半日后，圣潘克拉齊奧門終于映入眼簾。馬爾科強打精神望去，卻只見到一座灰撲撲的中世紀城鎮。

街道狹窄污濁，木屋歪斜擁擠，空氣中混雜著炊煙、腐臭與橄欖油的氣味。他早知羅馬不復往昔，但眼前的平庸仍讓他心頭一沉。

伯納德對馬爾科的失望似有所覺，特意讓馬車繞行圣天使橋。

馬車穿過猶太區狹窄的“魚巷“時，腌魚的咸腥與皮革的酸臭撲面而來。拐角處，斗獸場的巨影突然撞入視野。

雄偉的外墻依舊讓人震撼，但下方拱廊里，染坊的紫色煙霧正從每個石縫中滲出。鐵匠的錘擊聲、布商的叫賣聲與這座偉大的建筑的結合給人一種說不出的違和。

但這不正是中世紀從羅馬遺體上誕生的縮影嗎？除了斗獸場西北面外墻仍保持著完整，這些建筑與馬爾科前世在旅游時所見的樣子并無太大區別。

理性告訴他，這才是中世紀羅馬該有的模樣，但或許是那座曾經輝煌的帝國首都、如今上帝之城的濾鏡作祟，他內心仍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但現在不免讓人失望。

此刻馬爾科倒有點希望自己是穿越五賢帝時期，看看真正正值壯年的羅馬城，而不是一具“遺體”。

“令人敬畏的造物，不是嗎？”伯納德的和藹聲音從身側傳來。馬爾科迅速舒展眉頭，以驚嘆的語氣回應：“唯有羅馬配得上這樣的奇跡。”老主教欣慰的微笑。盡管內心仍有失望，但馬爾科不想辜負伯納德的好意。

“等你見到拉特朗宮和圣天使堡，”主教驕傲地說，“一定也會讓你震撼?！?

當樞機主教伯納德的馬車停在他的宅邸前時，仆人們慌忙從大門涌出，手忙腳亂地迎接主人歸來。

臨別之際，伯納德的目光再次掠過那兩輛滿載金銀的馬車?！皢虪枂?，我相信教廷中的很多人會樂于接受并感謝您的慷慨，”他的聲音溫和卻意味深長，“但這些恐怕還不足以實現您的期望。”

喬爾喬臉上的笑容略顯僵硬，他禮貌性地寒暄了幾句，仿佛沒有聽到一樣。

但馬爾科完全理解伯納德樞機主教善意的提醒。他說得沒錯，羅馬教廷固然不乏貪財之輩，但事關十字軍東征和教廷影響的大事，唯有教皇才能決斷。

而據馬爾科對歷史書上切萊斯廷三世的了解，這位教皇雖然沒有英諾森三世的野心，但絕非貪財之人。更何況，這兩車金銀盡管看上去很多，但對于整個教廷來說，倒也顯得有些單薄。

馬爾科和喬爾喬繼續前往特拉斯特維雷區，這里是熱那亞商人的聚居地。感謝家族舊交，一棟臨河的石頭房子仍為他們空著。

安頓下來后，馬爾科草草擦了把臉，啃了幾口夾著咸魚的面包。窗外，暮色中的羅馬城傳來晚禱的鐘聲，混雜著醉漢的吆喝和驢子的嘶鳴。

人們總說“黑暗的中世紀”，這話固然偏頗，但此刻，馬爾科確實體會到了其中的幾分滋味。

**公元1191年7月29日，羅馬**

未過多久，教宗的召令便傳到了馬爾科手中——七日后覲見。

這五日里，馬爾科幾乎耗盡心神思索對策。父親交給喬爾喬叔叔的任務近乎不可能完成：熱那亞在教廷眼中并不比威尼斯或是比薩更受青睞，甚至可能更糟。

能得以前往羅馬謁見教皇，或許已是切萊斯廷三世給予自己的神跡和熱那亞最大的善意了。

然而，喬爾喬叔叔似乎毫不憂慮。他依舊每日拜訪教廷權貴，帶著多利亞家的“問候“，并因那些虛與委蛇的客套話而沾沾自喜。

馬爾科曾試著勸誡：“一味討好這些樞機毫無意義，他們只會收下禮物，轉頭便忘?！?

對此，喬爾喬只是放肆地嘲笑，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馬爾科：“我十四歲的'圣徒'侄子有何高見？莫非打算用你的虔誠感動他們？”

馬爾科不再多言。

十四年的相處讓他太了解這位叔叔，喬爾喬是個勇猛的戰士，或許也算個合格的商人，但絕稱不上智慧。

恰恰相反，他的武力反而助長了固執，而兄長奧蘭多的老年得子——也就是馬爾科的出生，徹底斷送了他繼承家族的可能。自馬爾科記事起，喬爾喬的蔑視與敵意便如影隨形。

奇怪的是，父母卻對喬爾喬異常信任。但馬爾科并不信任自己這位叔叔，盡管除了言語上的輕慢，喬爾喬從未真正傷害過他。

無論如何，馬爾科決定不再依賴叔叔。他必須獨自完成這次任務，不僅為了家族，更是為了自己。若能在此事上建立功績，他便能在家族內部站穩腳跟。

父親年邁，家族的未來充滿變數，他不能指望對自己不屑一顧的喬爾喬，也不敢完全仰仗未來的岳父皮耶托·菲耶斯基。畢竟幾年前，兩家還是死敵。

而且從馬爾科自己的喜好來看，若他能證明自己的能力，或許能爭取到更多獨立處理家族事務的機會，獨自遠行探索這個時代，這是他所夢寐以求的。

眼下最緊迫的，是如何在覲見時給教宗留下深刻印象。機會或許只有一次，他必須確保切萊斯廷三世記住他，而一份恰到好處的禮物至關重要。至于教皇敕令，并對理查施壓？那只能徐徐圖之。

馬爾科將記憶中關于切萊斯廷三世的一切細節羅列出來：八十五歲高齡，學者型教宗，傳統而務實，溫和卻謹慎，幾乎無懈可擊。但有一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奧爾西尼家族。

這位教宗出身于高傲的奧爾西尼家族，他們自稱血脈可追溯至儒略-克勞狄王朝。而切萊斯廷三世在任期間，毫不避諱地任命了多位家族成員為樞機主教。

一個謹慎保守的老人，唯獨在家族榮耀上毫不掩飾，而這或許就是突破口。

但直接贈送帶有家族徽章的華麗物品顯然不妥，這完全是世俗的象征。而教宗是神在人間的代表，世俗的炫耀只會顯得諂媚。況且，儒略-克勞狄王朝太過遙遠，缺乏與基督教直接關聯的象征。

等等，誰說一定要局限于血脈？儒略-克勞狄王朝象征的是羅馬帝國本身！

靈光一閃，馬爾科猛地站起身，朝門外喊道：“立刻去找全羅馬城最好的畫師！無論開價多少，都給我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