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北京城的肅殺之氣，似乎比深秋的寒意更重幾分。胤?身著親王朝服，隨著沉默的人流，踏入暢春園澹寧居。

康熙皇帝高坐龍椅之上，面色陰沉，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

早朝伊始，康熙便以壓抑著巨大怒火的聲音，詳細列舉了廢太子胤礽的種種“罪狀”。

他痛斥太子“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歷數其“惟肆惡虐眾，暴戾淫亂”的具體事例，言辭之激烈，控訴之具體，讓滿朝文武聽得心驚肉跳。

“……朕于胤礽，自幼撫育，寄予厚望，期其克承大統！然其行止乖張，日益暴戾，結黨營私，窺伺神器！

朕屢加訓誡，冀其悔悟，然其陽奉陰違，變本加厲！”

“此等逆子，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朕已給過他無數次機會，是他自絕于朕！自絕于列祖列宗！自絕于天下臣民！”康熙的聲音陡然拔高。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康熙粗重的喘息聲回蕩。群臣匍匐在地，大氣不敢出。

“佟國維。”

“奴才在！”

康熙的目光在佟國維身上停留片刻，緩緩開口：

“太子之位空懸，關乎國本。朕雖有哀痛，然祖宗基業，社稷安危，不可不慎。朕意已決，著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佟國維總領其事！”

“自即日起，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地方二品以上督撫、將軍、都統、提督、總兵官等，皆可上書直言，推舉爾等心目中可堪大任之皇子，入主東宮！

奏疏由佟國維統一封存轉呈，所推舉者，唯論才德，不論長幼，務必公允！”

此言一出，原本死寂的大殿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倒吸冷氣聲！如同平靜的油鍋滴入了冷水，氣氛陡然炸裂！

就在胤?以為這場血雨腥風的朝會即將結束時，御座之上，康熙那冰冷的目光，驟然鎖定了他！

“胤?！”

胤?心頭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不敢怠慢，立刻出列，躬身應道：“兒臣在！”

康熙并未讓他起身，而是居高臨下，聲音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怒火：

“胤?！你好大的膽子！在天津衛，你干的好事！”

胤?心中一凜：“汗阿瑪容稟，兒臣……”

“住口！”康熙厲聲打斷，根本不給他辯解的機會。

“朕還沒說完！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在外交重地，與那化外蠻夷，行那市井賭徒般的比試？！什么文斗武論？簡直是不成體統！丟盡了我大清天朝的臉面！”

康熙越說越怒，手指幾乎要點到胤?的鼻尖：“你可知那蠻夷狡詐兇險？你可知此舉風險多大？！若你輸了，置我大清國格于何地？置朕之顏面于何地？！

你身為親王，不思持重，卻行此輕佻孟浪之舉，逞匹夫之勇！你這是拿國運在兒戲！是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胤?心中憋屈無比，他明明贏了，震懾了洋人，為大清爭得了尊嚴和主動！他急切地想要開口：“汗阿瑪！兒臣……”

“朕讓你說話了嗎？！”康熙再次粗暴地打斷，“你以為這就完了？更可恨的是，那蠻夷既已懾服，收回無理要求，此事本該就此了結！

你卻又自作主張，說什么要派使團西行，建立邦交？！”

康熙猛地站起身，龍袍因激動而簌簌作響：“我大清乃天朝上國，物華天寶，本就無須向那茹毛飲血、不知禮義廉恥的蠻夷之地派遣使節。之前朝堂所說也只是權宜之計。既然他們已經收回所請，你又為什么自己再提？

跟他們學習？學什么？學他們奇技淫巧？學他們悖逆人倫？！胤?！你這是在自貶身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你這是被那蠻夷的些許奇巧之物迷了心竅，忘了祖宗根本！”

“兒臣絕無此意！兒臣是為……”

“夠了！”康熙的咆哮震得殿梁嗡嗡作響，“朕看你就是仗著在江南立了那么點微末功勞，就得意忘形，目中無人了！連祖宗法度、天朝體統都敢肆意踐踏！

你眼中還有沒有朕這個君父？！還有沒有這大清的江山社稷？！”

康熙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他盯著胤?，一字一頓：

“似你這般輕狂浮躁、不知輕重、擅作主張之人，如何配得上這親王尊位？！如何擔得起朕的期望？！”

“傳旨！”

“敦親王胤?，行為失檢，擅權妄為，有辱國體，著即褫奪親王爵位，降為多羅敦郡王！罰俸一年！于府中禁足三月，閉門思過，好生研讀圣賢之書，滌蕩心中浮躁之氣！無詔不得出府半步！”

這旨意如同晴天霹靂巨大的委屈和憤怒幾乎要沖破胸膛！他為國爭光，化解外交危機，竟換來如此下場？！

康熙的目光冰冷地掃過胤?慘白的臉，沒有絲毫動容。他話鋒一轉，語氣竟緩和了幾分：

“廉郡王胤禩，此番天津辦差，進退有度，顧全大局，深體朕意。著晉封為和碩廉親王！以示嘉勉！”

“退朝！”康熙不再看跪在下面的胤?一眼，拂袖轉身，在太監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澹寧居。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胤禩在領旨謝恩后，經過胤?身邊時，腳步微頓，眼神復雜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么，快步離去。

偌大的澹寧居，轉瞬間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胤?一人。

他依舊保持著躬身出列的姿勢。

親王……郡王……

為國爭光……擅權妄為……

震懾西洋……有辱國體……

派使探聽……自貶身份……

康熙的每一句斥責，每一個冰冷的字眼，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

巨大的屈辱、深沉的憤怒，還有一絲被至親之人徹底否定、無情拋棄的冰冷絕望，如同毒藤般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望向那空空如也的龍椅。金碧輝煌的寶座，在透過高窗射入的慘淡天光下，散發著冰冷而遙遠的光芒。

胤?的嘴唇微微翕動，最終，只化為一聲壓抑在喉嚨深處、幾不可聞的嘶啞低語：

“……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