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念方自胤?心頭升起，他只覺遍體生寒，仿佛有冷風自后背灌入，冷汗也自額角滲出，滴落衣襟。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生出如此齷齪之想。是這乾坤染缸太濁，還是這人世偽善太深？是親眼見了太多生死冷暖，耳濡目染之下，自己的人性便也一點點被蠶食了去？

胤?心神一凜，連忙用力甩了甩頭，似要將這陰鷙之念從腦海中盡數拋去。

他本非心術不正之人。前世為人子時，自小在眾親戚口中，亦是那“別人家的孩子”。不惟課業優異，球場英姿颯爽，更是在高考中奪得佳績，步入名校。

雖所學為土木一科，辛苦繁重，然學業精進，無一懈怠。工作之余，仍以歷史典籍為伴，熬夜翻書，不舍晝夜。

念及此處，他心下稍定。今夜見這鄔思道，確如傳言所說，學識淵博，才情過人。自己方才所提之“票引”之法，他不惟瞬間明悟，更能立刻推衍改良，此等人物，誠然可畏！

但轉念一想，自己雖非讀書種子，然心藏今人百年之識，縱橫古今大勢，胸中自有三十年后國事圖譜。若能步步為營，未嘗不能一搏天下。

忽而腦中靈光一閃，胤?驀然記起一樁要緊之事——江南之地，除卻鄔思道這柄利器之外，還有一件“神器”，若能善加利用，可勝百官！

“十弟，你臉色有異，可是哪里不適？”胤禛見他眉頭緊蹙，忽喜忽怒，忍不住出言問道。

“無事……無事。”胤?回神過來，連忙擺手，神色一斂，道，“四哥，鄔先生，如此則請問，咱們這籌款之策，可要盡快擬折上呈汗阿瑪？”

胤禛略一沉吟，緩緩搖頭道：“不宜。”

“為何？”胤?挑眉追問。

“此事雖大，卻未必適宜立時呈報。”胤禛解釋道，“一來，章程新穎，思路奇特，朝中多有老臣，迂腐守舊，恐生掣肘。再則，文書來往之間，少則一月，誤了機宜。

我與十弟皆奉旨辦差，有先斬后奏之權。既然章程由十弟起意，鄔先生潤色，我胤禛未做事，便甘作盾牌，將一切干系盡數擔下！”

“好氣魄！”鄔思道拍案而起，眼中精光閃動，竟有幾分欽佩之色，“四爺果然是大丈夫也！”

胤?看向二人，心中默默地向老四豎起一根中指。

自四合院出時，夜已入亥。兄弟二人約定，在宴請揚州鹽商與地方官吏的宴席上，公開此次賑濟籌款之策。胤?借口醉意未消，讓胤禛先回驛館歇息。

揚州者，江南重鎮也。雖夜幕降臨，街市間卻仍熙攘不斷。胤?趁人潮混跡，左穿右繞，避人耳目，徑直往任伯安道臺府而去。

府門前兩名小廝見有生面孔靠近，立時攔下。

“來者何人？此乃道臺衙門，豈容擅闖？”

胤?冷聲一笑：“告訴你們任大人，說十爺來了。”

二人對視一眼，眼神驚懼，不敢怠慢，連忙進府稟報。未多時，只見任伯安親自小跑而出，見胤?立于月下，忙伏地叩拜。

“下官參見十爺，十爺駕臨寒門，真乃任某三生有幸！”

胤?上前將他扶起，笑道：“啟東，快莫多禮。白日堂上，因四哥在側，話不便言，今夜特來與你細敘。”

任伯安感激涕零，連聲道：“十爺一番苦心，下官怎會不識？請入內相談。”

廳中設座，胤?主位而坐，任伯安側身而侍，雖為主人，仍不敢越禮。

寒暄數語，胤?直切正題：“啟東啊，九哥近日可與你通了書信？”

任伯安頓了一下，道：“確有來信。”

“九哥該是有所囑托吧？”

“這……也算有吧……”

胤?嘆息一聲：“你不必多言，我皆知曉。我如今實在太難。

一頭是朝廷差事，稍有差池，便是八爺黨之羞；一頭是我與八哥、九哥的親情。此次揚州籌銀，便如從他們口袋里掏銀子。你說，我能不兩難？”

任伯安沉默不語，不知如何答話。

“你可聽說過我四哥的為人？”胤?忽地問道。

“聽說過，朝中皆稱四爺為‘冷面王’。”

胤?點頭道：“不假。前番收繳國庫欠款，他可未曾給任何人的面子。

你可知那魏東亭魏大人，是皇上自幼相伴之人，幼時一被窩睡出，情同手足。但為區區三十萬兩，四哥竟能將他逼得自盡。你說……”

話未說盡，忽一掌搭上任伯安肩頭，語氣忽轉冷峻：“你說，他會給八哥九哥面子？還是會給你面子？”

任伯安面露駭然，似被這句話點中死穴。

胤?微微一笑，復又坐下：“自然，我不是要讓你交出所有銀兩，幾百萬兩就這么交出去，我也于心不忍。我想了個法子，可保你們銀庫無虞，又能讓本差事水到渠成。不知你愿不愿配合？”

任伯安一聽此言，登時來了精神：“十爺莫非另有高招？”

胤?不再賣關子，將那“皇恩賑濟鹽引憑票”之法從頭至尾細細道來。任伯安久歷鹽政，聽得不過半途，已然拍案稱妙。

此策雖本質上為朝廷向百姓借貸，然加之包裝潤飾，便成了天恩浩蕩，賜鹽以賑，誰還能挑刺？上下皆可得利，面子里子俱全，何樂而不為？

“十爺所謀，實乃絕妙！”任伯安起身作揖，滿面佩服。

“既然你明白了，那就替我打點清楚。四哥設宴，地方官吏與鹽商齊聚，我不希望有刺頭跳出來鬧事。”

任伯安忙道：“下官明白，定當周全。”

“還有，切不可假公濟私，私下中飽，此乃八爺黨立威之機，若壞了大局，八爺九爺十四爺，皆不會容你！”

“下官遵命！”任伯安起身拱手，肅然道，“十爺之恩，在下與揚州群僚銘刻五內。”

胤?頷首，起身欲走。臨出門時，任伯安忽自袖中取出一疊銀票，遞上前道：“十爺，這是下官孝敬，聊表心意，還望笑納。”

胤?揮手擋開：“啟東，你這一片心意我記下了。但八爺黨同氣連枝，不講這些俗禮。你若真想表達，就多敬重八哥、九哥便是。”

任伯安聞言，不再勉強，收了銀票親送胤?至門前。

走至門口，胤?忽然回頭問道：“你當年在吏部做過事吧？”

“是。”

“那你對天下官員當有許多了解？”

“確是如此，許多官員經我手考核任命，熟得很。”

胤?微微一笑：“那你可曾有一冊，記載這些官員的性情嗜好，升降貶黜，甚至……把柄秘聞？”

任伯安一怔，眸中微閃，唇動欲言又止。

胤?眼神一凜，拍了拍他肩膀，未再多言，轉身離去。

此時，宅中一老仆悄聲道：“老爺，他莫不是知曉《百官行述》之事？”

任伯安望著胤?遠去的背影，沉默良久，終只是搖頭，不發一語，轉身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