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笠下的秧歌
河水入了秋,便瘦了幾分,顯露出兩岸被沖刷得圓潤的卵石灘。水流依舊湍急,卻帶上了幾分清冽,映著天高云淡,倒顯出幾分難得的澄澈。日子像枝頭將熟的果子,沉甸甸地墜著。自那只素白陶紡輪歸于啞婆婆掌心,心頭那方幽暗的木匣,仿佛也卸下了一絲滯澀的重量。紅的熱烈,銀的沉痛,褐的孤寂,墨的蒼涼,銅的粗糲,石的溫潤,木的森涼,七色舊物在匣底靜默,如同七顆沉入深潭的星子,光芒內斂,只余下歲月沉淀的微涼。指尖拂過匣蓋,那沉甸甸的觸感依舊,卻添了幾分圓融的平靜。
秋老虎余威尚在,白日里依舊悶熱。一場毫無預兆的雷雨卻在黃昏時分席卷而來。烏云如同打翻的墨缸,瞬間吞噬了西天最后一點殘陽。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屋頂瓦片上,聲勢駭人。緊接著,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幕,驚雷在頭頂炸響,震得窗欞嗡嗡作響!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像天河決了口子,瘋狂地傾瀉而下!
“不好!這雨太邪乎!”丈夫從灶房探出頭,臉色凝重地望著門外白茫茫的水幕,“河怕是頂不住!”
話音未落,村口方向隱隱傳來嘈雜的人聲和銅鑼急促的敲擊聲!穿透狂暴的雨幕,顯得格外凄惶!
“快跑啊——!”
“河堤要塌了——!”
“上后山——!”
呼喊聲、哭嚎聲、雜亂的腳步聲瞬間打破了村莊的沉寂,被狂風驟雨撕扯得支離破碎!
洪水!上游的山洪下來了!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丈夫一把抓起我的手,聲音嘶啞:“快走!去后山高地!”我們甚至來不及收拾任何東西,只胡亂抓了件擋雨的蓑衣,跌跌撞撞地沖出院門,匯入村道上驚恐奔逃的人流!
天地間一片混沌的慘白。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臉上,生疼。腳下的泥路瞬間成了渾濁的河流,深及腳踝,冰冷刺骨。狂風卷著雨幕,讓人幾乎睜不開眼,喘不過氣。四周是哭喊、驚叫、推搡,一片末日般的混亂。渾濁的泥水裹挾著枯枝敗葉,從腳邊洶涌流過,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
就在我們深一腳淺一腳、拼命朝著村后高坡方向掙扎時,經過村東頭那片低洼的稻田。平日里綠油油的秧苗,此刻已被渾濁的洪水吞沒大半,只剩下一點尖梢在洶涌的水面上絕望地搖晃。
“我的稻子!我的稻子啊!”一個撕心裂肺的哭嚎聲穿透雨幕,在洪水的咆哮中顯得異常微弱。是村東的田老倔!這個一輩子土里刨食、把莊稼看得比命還重的老農,此刻竟不顧洶涌上漲的洪水,深一腳淺一腳地掙扎在齊腰深的泥水里,徒勞地想去扶起那些被洪水沖倒、淹沒的稻禾!渾濁的浪頭打在他身上,將他沖得東倒西歪,隨時可能被徹底卷走!
“老倔叔!回來!不要命了!”丈夫急得大吼,想沖過去拉他,卻被一個更大的浪頭逼得踉蹌后退!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混亂瞬間——
一個圓形的、深色的物件,被洶涌的洪水裹挾著,猛地從渾濁的水底翻卷上來,不偏不倚,“啪”地一聲,正正地撞在我的小腿上!
冰冷沉重!帶著河水的腥氣和淤泥的滑膩!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去。渾濁的水流中,那物件浮沉了一下,竟沒有被沖走,反而像生了根般,緊緊貼著我的腿。借著閃電剎那的慘白光芒,我看清了它的輪廓。
是一頂斗笠。
一頂極其破舊、幾乎只剩下骨架的竹斗笠。
斗笠的篾骨大部分已經斷裂、散開,如同被巨力撕扯過。殘留的幾片深褐色油紙(或是桐油布)破爛不堪,濕淋淋地粘連在斷裂的篾骨上,邊緣翻卷著,像垂死的蝶翼。整個斗笠扭曲變形,沾滿了厚厚的、濕滑的河泥和水草,散發著一股濃郁的、混合著河水腥氣和淤泥腐朽的味道。它沉甸甸地卡在我的小腿邊,冰冷刺骨。
心頭那根沉寂的弦,被這冰冷沉重的撞擊猛地撥動了!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洶涌的、帶著泥腥水汽的悲愴!仿佛這殘破的斗笠深處,裹挾著整片被淹沒稻田的嗚咽和農人絕望的嘶吼!
“快走!”丈夫再次嘶吼,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死命將我往后拖!渾濁的洪水已經漫過了大腿!
我被丈夫拽著,踉蹌著后退,目光卻死死盯著那頂在洪水中沉浮、緊貼著我腿的殘破斗笠。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力量讓我在后退的同時,猛地彎腰,伸手抓住了它冰冷濕滑、沾滿淤泥的邊緣!
入手沉重冰涼,如同抓住了一塊浸透河水的朽木!
我顧不上細看,也顧不上那刺鼻的泥腥味,將這頂殘破不堪、幾乎散架的斗笠死死抱在懷里,如同抱著一個冰冷的、沉重的秘密,跟著丈夫和驚恐的人群,深一腳淺一腳,拼盡全力朝著后山高坡逃去。
洪水在身后咆哮,如同憤怒的巨獸。當我們終于狼狽不堪地爬上后山一處相對安全的緩坡時,回望山下,整個村莊已是一片澤國。低矮的房屋只露出黑色的屋頂,像一座座孤島。曾經熟悉的田壟、道路,盡數被渾濁的洪水吞噬。田老倔的身影早已不見,只有那片他拼死想挽救的稻田,徹底沉入了水下,連一點綠梢都看不見了。巨大的悲傷和無力的憤怒,如同冰冷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劫后余生的慶幸。
雨勢漸小,但洪水依舊洶涌。人們擠在濕冷的山坡上,驚魂未定,哭聲和嘆息聲此起彼伏。我抱著懷中那頂冰冷沉重、滴著泥水的殘破斗笠,渾身濕透,瑟瑟發抖。它沉甸甸地墜著,冰冷的濕氣透過單薄的衣衫滲入骨髓,帶來一種深入靈魂的寒意和悲涼。
回到被洪水蹂躪過、一片狼藉的家中,已是幾天后的事。洪水退去,留下遍地淤泥、斷枝和散發著惡臭的垃圾。家園滿目瘡痍。丈夫忙著清理院子和修葺漏雨的屋頂,我則默默地將那頂從洪水中帶回的殘破斗笠洗凈。
打來渾濁的井水,一遍遍沖刷。厚重的淤泥被洗去,露出它更加凄慘的真容。竹篾骨架斷裂扭曲,僅存的幾片深褐色油紙(現在看更像是浸透了桐油的老布)破爛不堪,邊緣如同被野獸啃噬過,顏色灰敗。斗笠邊緣一圈用來固定的細竹篾幾乎全部脫落,只剩幾根頑強地歪斜著。整個斗笠散發著一股難以驅散的、混合著淤泥、腐草和河水腥氣的陳腐味道,沉重依舊,冰冷刺骨。
我將它掛在灶房門后一根釘子上,像一個被遺忘的、濕漉漉的傷痕。水滴順著破爛的邊緣滴落,在積著薄灰的地面上砸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
沒有噩夢,沒有牽引,也沒有破碎的哨音或詭異的門響。這頂殘破斗笠的到來,并未立刻掀起波瀾。它只是沉默地滴著水,散發著腐朽的氣息。然而,一種無聲的浸染卻悄然發生。
每當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我獨坐燈下,或是躺在床上,一種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嘩啦”聲,便會在耳畔幽幽響起。
不是真實的水聲。而是意念中,渾濁的、裹挾著泥沙的洪水,一遍又一遍沖刷著堤岸、淹沒田壟、摧毀房屋的沉悶回響!那聲音單調、重復,帶著一種摧毀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更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泥土腥氣、腐爛稻草和絕望的悲愴氣息,無聲地彌漫在空氣中。
“嘩啦……嘩啦……”
這沉悶單調的水聲日夜縈繞,像冰冷的潮水,反復沖刷著心防,帶來揮之不去的壓抑和沉重的悲傷。它無聲地提醒著我,那片被洪水吞噬的稻田,和那個消失在濁浪中的佝僂身影。
日子在一種無聲的沉重中流逝。門后那頂沉默滴水的破斗笠,成了我無法忽視的存在。那意念中的洪水聲,如同背景音,日夜在腦海里盤旋。我變得沉默寡言,做什么都提不起勁。清掃院子里的淤泥,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濕泥,心頭便是一陣刺痛;晾曬被洪水泡過的衣物,看著那灰敗的顏色,仿佛又看到沉入水底的稻禾。
丈夫見我終日對著門后那頂破爛斗笠發呆,眉頭緊鎖:“一個破斗笠,都爛成篩子了,還掛著做什么?濕氣重,招霉!扔了算了!”說著就要伸手去摘。
“別動它!”我幾乎是本能地擋在斗笠前,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尖銳,“它……還在淌水。”
“淌水?”丈夫一愣,看看那早已不再滴水的破斗笠,又看看我蒼白的臉,眼神復雜,終究嘆了口氣,沒再堅持。
更令人窒息的是隨之而來的夢境。
不再是紡輪的纏繞,而是一種……無邊無際的“淹沒”。
夢里,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渾濁洪水中。水流冰冷刺骨,裹挾著泥沙、斷木和破碎的家具,洶涌奔騰。我拼命掙扎,想浮出水面,雙腳卻被水底無形的淤泥死死吸住,動彈不得!每一次奮力抬頭,渾濁腥臭的洪水便灌入口鼻,帶來滅頂的窒息感!視線所及,只有無邊無際的、令人絕望的濁黃!田壟消失了,房屋倒塌了,連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鉛灰色!巨大的恐懼和滅頂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水草,死死纏繞著四肢和脖頸,越掙扎,纏得越緊!每一次嗆水,都伴隨著肺腑撕裂般的劇痛!唯有那意念中單調沉重的“嘩啦”水聲,在夢境的死寂里,如同喪鐘般固執地回響。
每每從這樣的夢中驚醒,渾身冰冷僵硬,如同剛從冰河里撈出,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窗外是沉沉的夜,死寂無聲。唯有夢里那種被洪水吞噬、滅頂的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與悲愴,如同冰冷的潮水久久不退,淹沒了整個靈魂。
這感覺日夜啃噬,我迅速地憔悴下去,眼窩深陷,臉色灰敗如同被洪水浸泡過,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都被那濁流卷走。丈夫看著我形銷骨立、失魂落魄的模樣,憂心如焚,卻又束手無策。村里彌漫著災后的愁云慘霧,田老倔的失蹤,更是給這悲傷添上了濃重的一筆。
直到洪水徹底退去,淤泥稍干。村里組織人手,在淤積最厚、地勢最低洼的那片曾經的稻田里,試圖清理出一點能補種晚茬作物的土地。人們沉默地揮舞著鐵鍬和釘耙,挖掘著厚厚的、散發著惡臭的淤泥。
我跟著丈夫,也加入了清理的隊伍。雙腳踩在冰冷粘膩的淤泥里,每一步都異常沉重。鐵鍬挖下去,帶起的不僅是污泥,還有被洪水裹挾來的各種雜物:破碎的瓦罐、朽爛的木頭、甚至是被淹死的家禽家畜腫脹的尸體……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就在我機械地挖著淤泥,一鍬下去,感覺觸到一個硬物時——
“哐啷!”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我停下動作,低頭看去。鐵鍬下,厚厚的淤泥里,赫然露出一角深褐色的、粗糙的木質!
心頭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周圍的人也注意到了動靜,圍攏過來。丈夫用釘耙小心地撥開周圍的淤泥。
漸漸地,一具被淤泥緊緊包裹的、佝僂的人形輪廓顯露出來!
是田老倔!
他蜷縮著身子,臉朝下,深深地埋在淤泥里。身上那件破舊的粗布褂子早已被泥漿浸透,緊緊貼在身上。他的雙手,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態向前伸出,十指深深地摳進冰冷的淤泥中,指關節扭曲變形,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徒勞地想要抓住什么、扶起什么……在他身體前方不遠處,淤泥中,隱約可見幾根被洪水沖得七零八落、早已枯黃腐爛的稻稈……
巨大的悲慟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的心臟上!眼前瞬間模糊!周圍響起一片壓抑的嘆息和啜泣聲。
就在田老倔那佝僂的、沾滿凝固泥漿的身影和那幾根枯黃稻稈清晰地映入眼簾的瞬間——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磅礴的悲愴感,猛地從我身后家中灶房門的方向爆發出來!如同無形的巨浪,瞬間席卷了整個田野!那意念中日夜縈繞的洪水“嘩啦”聲驟然間暴漲,化作震耳欲聾的咆哮!
是那頂斗笠!它在呼應!它在悲鳴!
那股冰冷的、帶著滅頂絕望的牽引力,從未如此清晰!它像一道無形的繩索,死死地拽住了我的心臟,拖拽著我,目標明確無比——**田老倔身邊!那幾根枯黃的稻稈!**
那個念頭如同烙印般刻入腦海,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制性!
我幾乎是踉蹌著,撥開人群,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到田老倔那被淤泥半掩的遺體旁!不顧那刺鼻的惡臭和冰冷的泥濘,我猛地跪倒在地!
雙手顫抖著,不顧一切地伸向淤泥中那幾根枯黃、脆弱、象征著一切毀滅與絕望的稻稈!指尖觸碰到那冰冷滑膩、帶著死亡氣息的稻稈瞬間——
一股無法形容的、混合著洪水冰冷、泥土腥氣、稻禾腐爛和陳舊桐油氣息的、鋪天蓋地的悲愴意念,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將我徹底淹沒!那不是恐懼,不是怨恨,而是一種源自大地、源自血脈的、對豐收徹底毀滅的、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哀慟!
“啊——!”我無法自抑地發出一聲凄厲的哭喊,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混合著臉上的泥水,洶涌而下!這不是我的眼淚,是這方土地的眼淚!是這頂斗笠下,那個至死未能直起腰的老農的眼淚!
巨大的悲傷沖擊讓我渾身顫抖,幾乎癱軟在冰冷的淤泥里。我死死攥著那幾根枯黃的稻稈,像是攥著田老倔最后未能抓住的希望,也像是攥著那頂殘破斗笠無聲的悲鳴!
就在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我懷中,一直貼身帶著的、那個早已洗凈、卻依舊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殘破斗笠,仿佛感應到了什么,竟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極其輕微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那動作極其細微,如同被微風吹拂,又像是一個疲憊至極的人,在絕望中最后一次試圖挺直脊梁,望向那被洪水奪走的金黃的田野!
就在這細微轉動的瞬間——
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卻無比釋然的“挺立”感,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的嘆息,猛地從我懷中那頂殘破斗笠中擴散開來!瞬間沖散了那彌漫田野的滔天悲愴!那一直縈繞不散、令人窒息的洪水咆哮聲和滅頂的絕望感,如同被陽光蒸騰的晨霧,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斗笠依舊是那頂斗笠,破敗不堪,冰冷沉重,但那份沉甸甸的、帶著滅頂悲愴的無形重量,徹底消散了!它變成了一頂真正的、純粹的、只是飽經風霜的破舊斗笠。
緊接著,一種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安寧”感,如同一聲悠長的、終于落地的嘆息,輕柔地拂過我的指尖,纏繞片刻,然后悄無聲息地消散在田野蕭瑟的秋風里。我手中緊攥的那幾根枯黃稻稈,也仿佛失去了最后的依憑,無聲地化作了齏粉,散落在冰冷的淤泥中。
結束了。斗笠的悲愴,田老倔的守望,結束了。
我怔怔地跪在冰冷的淤泥里,懷中抱著那頂不再沉重的破斗笠,臉上淚痕未干。田老倔佝僂的遺體被村民們小心地抬起,準備安葬。秋風蕭瑟,吹過這片被洪水蹂躪后滿目瘡痍的土地,帶來一絲遲來的涼意,也吹散了那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悲傷。
幾天后,在村后向陽的山坡上,田老倔被安葬了。墳塋朝著他曾經勞作、最終也被吞噬的那片稻田的方向。沒有隆重的儀式,只有幾個相熟的村民默默培了幾鍬土。
下葬時,我默默地將那頂洗凈、卻依舊殘破不堪的舊斗笠,輕輕地、端正地,擺在了田老倔的新墳前。
它靜靜地立在黃土上,殘破的篾骨指向山下那片正在重新翻耕、準備播種晚茬的田野。深秋的陽光帶著暖意,落在它灰敗的油布上,竟反射出一點溫潤的光澤,仿佛沾染了泥土的慈悲。
風吹過,斗笠邊緣殘存的幾縷破布輕輕飄動,像是無聲的告別,又像是最后的守望。
我站在墳前,看著那頂在秋陽下挺立的破斗笠,心頭的重負終于徹底卸下。那日夜糾纏的洪水咆哮和滅頂絕望,如同被這秋陽曬透的晨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余下一片劫后余生的、帶著泥土氣息的平靜。
回到家,夕陽的余暉將小院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洪水留下的痕跡尚未完全清除,但院角的幾畦菜地已冒出了嫩綠的新芽。我洗凈雙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泥土的微涼和斗笠桐油的陳舊氣息。
我打開那個愈發深邃、仿佛承載了整個村莊與土地悲歡的陪嫁木匣。匣底,紅繡鞋幽寂,舊銀鐲沉靜,古木梳安然,墨玉硯厚重,銅牛鈴粗糲,試金石溫潤,陰沉木森涼。我輕輕地將那份挺立后的安寧感,如同無形的種子,埋入這方寸的幽暗里。那頂殘破的斗笠,已歸于它命定的守望之地。
紅、銀、褐、墨、銅、褐(石)、黑(木),七色舊物,在木匣的幽暗角落里靜靜相依,無聲訴說著各自的過往與終章。
紅的是未圓的婚嫁夢。
銀的是難舍的骨肉情。
褐的是未完的梳妝意。
墨的是未盡的翰墨心。
銅的是未竟的歸途引。
石的是未成的窯火音。
木的是未啟的封魔印。
而那頂深褐的斗笠,是未立的豐收望——它已找到歸處,挺立在守望的田野上。
合上木匣的蓋子,一聲沉悶而悠長的輕響,隔絕了所有過往的洪流與悲愴。
窗外,暮色溫柔,倦鳥歸巢。村外那條奔涌不息的河,在夕陽下泛著粼粼的碎金,將洪水的暴虐與泥土的哀傷一并帶走,匯入無垠的遠方。歲月悠長,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那被洪水沖刷后重新萌發的嫩芽,在時光的沃土里愈發堅韌沉靜,只余下絲緞的微涼、銀質的清冷、木質的溫潤、墨玉的厚重、銅質的粗糲、石質的溫潤與烏木的森涼,在寂靜的夜里,無聲訴說著那些被土地溫柔覆蓋、又被風雨悄然銘記的、關于斗笠與田野的深沉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