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普遍性的對象只在精神中才存在
- 哲學和我們的時代:讀黑格爾《小邏輯》
- 周龍輝
- 2942字
- 2025-08-27 10:45:47
[第19~21節]
須知普遍作為普遍并不是存在于外面的。類作為類是不能被知覺的,星球運動的規律并不是寫在天上的。所以普遍是人所不見不聞,而只是對精神而存在的。
——黑格爾:《小邏輯》,第76頁
1.哲學的“有用”在自身
邏輯學可以說是最難的科學,因為它處理的是純粹的思想,沒有直觀,也沒有感覺和表象。它不像幾何學,雖然是抽象的,但是還是帶有感覺和表象。當你思考“圓”的時候,你可以觀察太陽、車輪等表象的圓形存在物,但是,邏輯學的對象則是純粹抽象的思想,無法表象和感覺,只是存在于思想之中,感官無法把握。懷疑主義者休謨認為“太陽曬”和“石頭熱”不存在因果關聯,因為休謨只承認感官,通過感官確實無法把握到這種因果關聯,因果性只有通過思想才能把握到。
但也可以說,邏輯學是最容易的科學,我們誰都可以入門邏輯學。因為邏輯學的范疇人人熟知,這些范疇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之中,比如有與無、質與量、一與多,等等。
有些人可能會質疑哲學沒有用,普通人理解的有用一般指的是能夠達到別的目的,金錢的有用不在于金錢本身,而在于能夠買到消費品和榮譽,權力的有用不在于權力本身,在于能夠為人民謀幸福或為自己謀私利,社會上的民眾所說的“讀書有用”也不在于讀書本身,而在于讀書能夠“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如果只就這種意義上的“有用”來說,邏輯學并無多大用處,邏輯學不會帶來財富和榮譽,可能只是對于訓練思維有所裨益而已。
但是黑格爾所說的“有用”是就其本身來說的“有用”,邏輯學的“有用”在于獲得最高尚、最自由和最獨立的東西,進入邏輯學的思想境界本身即是一種“有用”。
2.理性不是軟弱無力的
過去有一種謙卑的態度,否定我們有求得真理的能力,認為有限與無限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卑微的人類不可能達到對無限的認識,普遍流行著這樣的觀念:
像我這種塵世的可憐蟲,如何能認識真理呢?[1]
在黑格爾時代,也有一種相反的虛驕傾向,以為人人生來就是哲學家,天賦真理。這種傾向與中國的王陽明的觀點具有相似之處,以為滿大街都是圣人,人人生來便是堯舜。這種自詡和自信實際上是放棄了對真理的艱苦探求,沒有挑起時代賦予他們推動科學進步的重任。此外,還有人認為真理是不存在的,一切皆是幻相,黑格爾認為這只會陷入主觀性的虛幻之中去。最后,我們時代也存在的一種觀點,即求得真理也不過如此,學習了抽象的哲學又能如何呢?得到哲學真理還不如學點實實在在的技術,提高自己的工作技能,獲得實實在在的回報。黑格爾認為,尋求真理是培養自己的精神的過程,從事高尚神圣的事業本身便是無可比擬的。黑格爾說:
我們可以學習到許多知識和技能,可以成為循例辦公的人員,也可以養成為達到特殊目的的專門技術人員。但人們,培養自己的精神,努力從事于高尚神圣的事業,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而且我們可以希望,我們這個時代的青年,內心中似乎激勵起一種對于更高尚神圣事物的渴求,而不會僅僅滿足于外在知識的草芥了。[2]
思想,也許你認為思想只是主觀的想法,既不真實,也不現實。對于從事思想事業的人,也許,你會鄙視他們在研究虛虛實實的東西,軟弱不堪,說他們沉浸在象牙塔里,嘲笑他們太幼稚、太理想化,不懂得社會現實,也改變不了現實。
但是黑格爾認為,只有思想才能達到至高無上的存在,沉浸于感官世界的人永遠體驗不到神圣的、自由的和無限的存在。在中國哲學里,感官(私欲)是把握不到“道”的;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里,感官也把握不到資本,只能看見機器、廠房、貨幣,看不到自我增殖的資本。另外,近代社會的思想摧毀了宗教,動搖了政治,其威力足以表明思想已經成為一股現實的力量,而不僅僅是象牙塔里書呆子的浮想。如同黑格爾的名言所昭示的那樣,凡是合乎理性的東西都將成為現實,理性的東西不會軟弱無力到無法改變現實,相反,一切現實的東西都是因為它們是合乎理性的,而那些不符合理性的東西都將消亡。
至于思想的事業,從最低限度來說,是人之為人的事業,人之異于禽獸者在于人能思想;如果能夠進入黑格爾的哲學,進入純粹的超感官領域,以無限的對象為對象,這本身即是一種精神境界,遨游于天地,自由自在。
3.普遍性的對象只在精神中才存在
感覺與感性事物是個別性的,感性事物之間是彼此并列的,這一個蘋果,這一個梨,二者是彼此相外的個別東西。表象則把這些感性內容設定在“我”之內,憑借著“我”將各個感性存在聯結在一起:蘋果是圓的,又是紅色的。康德認為一切表象都伴隨著“我”,“我”是先天綜合判斷得以可能的前提。黑格爾將思想當作是能動的普遍,感覺、表象中都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感覺和表象中也具有思想,思想的產物具有普遍性,思想則是自身實現的普遍體。
中國哲學主張至高無上的“道”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所謂“道可道,非常道”,不可言說的東西在中國哲學的思想世界里是極其可貴的。黑格爾怎么看呢?黑格爾認為最不可言說的并不是最優良、最真實的東西,而是最無意義、最不真實之物。
凡只是我自己意謂的,便是我的,亦即屬于我這個特殊個人的。但語言既只能表示共同的意謂,所以我不能說出我僅僅意謂著的。而凡不可言說的,如情緒、感覺之類,并不是最優良最真實之物,而是最無意義、最不真實之物。[3]
因為在黑格爾的看法中,某一時的情緒、某一處的感覺是不可言說的,它們只是一時的偶然感覺,沒有多大意義。中國哲學與黑格爾哲學區別的關鍵在于思想能否把握住無限,二者都肯定人能夠把握這個世界,但中國哲學否認思想、范疇能夠完全把握到無限,對于一些高明精微的存在,只能體認,不可言說。
普遍性的對象,比如類、正義、天體規律、絕對,這些都不是感官知覺所能認識的。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又一個人,一只又一只貓咪,但是人類和貓類是無法用肉眼看到的。我們每一個個體是生滅無常的,而作為人類則是延綿不絕的,人類的存在、永恒的存在只有通過反思才能認識。進一步說,這些對象只對精神而出現,如果沒有精神和思想,這些對象是隱而不露的,精神像一盞燈照耀對象,對象也只有在精神之燈下才能夠保持自己的面目。若是沒有精神,挪用中國的一句古話,“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如果不存在精神,普遍性的存在物也無法存在,因為普遍性的對象只有在精神之中才能存在。
馬克思在寫作《資本論》時曾受到這種思想的影響,馬克思說:“分析經濟形式,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二者都必須用抽象力來代替。”[4]“抽象力”是什么?實際上是黑格爾所說的反思,對紛繁雜多現象的反思,而且也只有運用反思或者抽象力,現代社會的存在物如商品、價值、貨幣、資本的本性才能被認識。一枚硬幣的本性能夠用肉眼看見或者用鼻子聞到嗎?硬幣的本性只有在整個社會關系中,通過抽象力才能得以認識,否則,盡管我們生存于商品、貨幣、資本的世界中,卻渾然不覺,日用而不知。從一個角度來看,現代社會中,抽象成了一種現實,一種現實的統治力量。資本的本性是抽象的,但是它卻成了現代社會的現實。黑格爾為什么會變成客觀唯心主義者,現代社會中抽象本身越來越獨立存在,成為現代社會運行的一種力量,這是它的社會根源。
注釋
[1]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2016,第64頁。
[2]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2016,第68頁。
[3]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2016,第71頁。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