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言
- 《民法典》時代的公司決議制度(西南政法大學新時代法學理論研究叢書)
- 吳飛飛
- 11576字
- 2025-08-25 11:36:19
一 問題的緣起
2017年3月,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以下簡稱《民法總則》),《民法總則》第134條第2款明確了公司決議的法律行為屬性,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理論的“種屬關系”得到了立法確認。2020年5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出臺,《民法典》總則編第134條第2款完全吸收了《民法總則》第134條第2款之規定,未作一字變動。公司決議作為民事法律行為“大家庭”的“新成員”,必將面臨諸多“融入性”難題,這些難題會在法律適用層面不同程度地體現出來,于是筆者以“《民法總則》與公司決議制度適用對接問題研究”為題,申報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試圖對《民法典》總則編中的法律行為制度等總則性制度與公司決議制度的適用對接問題進行系統性研究。需要說明的是,盡管《民法典》總則編中的民事主體制度、法律行為制度、代理制度等多項制度與公司決議都有或多或少的聯系,但是這些制度與公司決議的聯系都是零星的、偶發的,缺乏系統性、體系性。法律行為制度則不然,其不僅關系公司決議的身份屬性,還在宏觀與具體兩個層面對整套公司決議規則發揮一般法的指導、規范功能,具有系統性、體系性特點。有鑒于此,本書主要聚焦于《民法典》總則編的法律行為制度與公司決議規則的適用對接問題,對于其他制度與公司決議制度的適用對接問題盡管會有所論及,但是不作系統性展開。
公司決議本身是公司法上極為傳統的研究領域,早在21世紀初,錢玉林教授、梁上上教授等學者就對股東會決議、股東表決權等公司決議相關問題作了專題性探討。[1]宋智慧、李志剛、趙金龍紛紛對公司決議作了跟進性專題研究。[2]除了學術專著以外,有關公司決議的論文更是不勝枚舉。然而,既往成果有一個共性,即基本是在比較純粹的公司法視角探討公司決議制度,公司決議與民法尤其是與法律行為理論之間千絲萬縷的“種屬關系”尚未被重視、挖掘。與之相應,此階段決議行為作為一種法律行為類型的學術研究價值也尚未被民法學理論界所發覺。及至2008年浙江師范大學陳醇教授的《意思形成與意思表示的區別:決議的獨立性初探》[3]一文刊出,決議行為的豐富學理內涵才開始被民商法學理論界所關注,此后有關決議行為的論著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但此時,民商法學理論界主流觀點認為,決議行為、公司決議屬于團體的意思形成機制,并非一種獨立的法律行為類型。也即,此時公司決議與民法法律行為理論之間一脈相承的理論聯系仍舊未被真正察覺。
2015年前后,法學理論界逐步認識到決議行為、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理論之間根深蒂固的“種屬關系”,不斷有文章探討決議行為為何屬于法律行為中的特殊法律行為或者團體法律行為。[4]《民法典》總則編“民事法律行為”一章第134條第2款規定:“法人、非法人組織依照法律或者章程規定的議事方式和表決程序作出決議的,該決議行為成立。”該款旗幟鮮明地承認了決議行為、公司決議的法律行為屬性,自此,有關公司決議究竟為何物的爭論在立法論層面被暫時平息。
《民法典》總則編第134條將公司決議納入民事法律行為“大家庭”后,引發一系列新的問題。最為核心的問題是,既往的公司決議制度并非直接在法律行為理論的指導下建立起來的,而公司決議納入法律行為體系后,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理論、《民法典》總則編民事法律行為制度如何進行規范適配的問題變得尤為突出。一方面,公司決議進入法律行為體系中,會引發其他法律行為類型尤其是合同行為的強烈“排異反應”,使公司決議不斷遭受“身份危機”;另一方面,《民法典》總則編中的民事法律行為制度及法律行為理論正式成為公司決議制度的“一般法”,對公司決議制度的適用與解釋具有當然的適用性。進而言之,《民法典》總則編賦予公司決議法律行為身份屬性后,《民法典》總則編中的民事法律行為制度等相關制度如何與公司決議制度在具體的法律適用中進行有效對接,成為《民法典》總則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及其后續將出臺的司法解釋都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這也是本書的思路來源。
二 相關的主要研究命題
如問題的緣起部分所述,本書致力于解答的核心命題是,《民法典》總則編確認了公司決議的法律行為屬性后,其民事法律行為制度及其法律行為理論與公司決議制度究竟應當如何具體適用對接。在此核心命題之下,本書致力于回應以下幾個與核心命題緊密相關的問題。
(一)公司決議納入民事法律行為體系的意義
民商法學理論界有關公司決議、決議行為法律屬性的學術爭議在近十年時間內格外激烈,其中尤以“意思形成說”與“法律行為說”之間的沖突最為激烈,《民法典》總則編的出臺仍舊未消除“意思形成說”的“學術市場”。理論界當前有關公司決議屬性的幾種學說定性,具有一個顯著的共同特點,即都試圖從邏輯與法理層面對其定性,以滿足公司決議定性的規范性需求。[5]然而,對于公司決議不同定性在實質性意義層面的差異則鮮有關注。本書持公司決議“法律行為論”立場,認為公司決議定性的關鍵目的不在于求得邏輯上、法理上的無懈可擊,而在于追求更加科學、完善的公司決議規則,達致更優的法律適用效果,甚至能夠利用公司決議制度“反哺”民事法律行為制度。其實質性意義體現在兩個層面。其一,《民法典》總則編民事法律行為制度中的若干制度及其理論確實可以有效填補公司決議制度的某些法律漏洞,促進后者更加科學化。如,《民法典》總則編中有關可撤銷行為除斥期間的規定可以通過意思表示撤銷規則的澄清,間接解釋公司決議不成立的時效期間難題;民法法律行為無效理論可以用于限縮公司決議無效事由,維系公司決議治理的穩定性等。其二,《民法典》總則編中的民事法律行為制度系以合同規則為藍本抽象提煉而來,中外民事法律行為制度概莫能外。[6]公司決議納入法律行為體系之后,其特有的程序規則、瑕疵意思表示撤銷規則均可反哺民事法律行為制度,使法律行為理論獲得新的理論與制度增長點。[7]
(二)公司決議的法理學基礎
民商法學理論界之所以會在公司決議問題上存在如此之多的學術分歧,一個重要原因是公司決議的法理學基礎研究空缺,公司決議制度的理論根源不明。因此,筆者試圖在《民法典》總則編法律行為理論的體系框架下,以公司決議的法律行為定性為前提,從公司決議的倫理基礎、核心工具價值、法教義學基礎三個方面探究其法理學基礎。并認為,公司決議的倫理基礎是公共理性,即以公司的整體公共性利益為決策基點的團體理性哲學觀;公司決議的核心工具價值是為公司科學決策謀求更高質量的“智識復合”,致力于協助公司作出最優決議方案;公司決議的法教義學基礎是法人實在說。
(三)公司決議對《民法典》總則編民事法律行為制度及其理論的“反哺”意義
有關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制度的比較性研究,多數聚焦于對二者的共性、差異性的提煉,甚少思考公司決議的特殊性對于作為“一般法”的民事法律行為制度有無“反哺”意義。公司決議的下述兩個特性,引起了筆者對其“反哺”意義的思考。其一,根據意思表示瑕疵規則,在合同關系中,表意人可因其意思表示瑕疵而撤銷合同并使之歸于無效,在公司決議中,團體成員卻不能因意思表示瑕疵而撤銷整個決議,這到底是因為意思表示瑕疵規則本身亦有瑕疵,還是確如團體法領域學者所確信的決議有“排除”意思表示瑕疵規則適用的特殊之處,有待進一步深挖。其二,在個人法上,法律行為可撤銷的致因是意思表示瑕疵;在公司法上,法律行為可撤銷的致因卻變為程序瑕疵。這不禁引人深思,程序是不是公司法等團體法行為所獨有,法律行為理論是否本身蘊含程序理論?經由該兩點的啟發,筆者認為,法律行為的規范結構應重置為“意思表示+程式”,“程式”在個人法上體現為形式,在團體法上體現為程序,程序是形式的高級形態。意思表示非法律行為之全部,意思表示瑕疵能且僅能撤銷表意人單方意思表示。在個人法上,撤銷意思表示后,法律行為不成立;在公司法上,撤銷成員意思表示后,決議呈現出有效、不成立兩種效力狀態,至此意思表示瑕疵究竟如何影響決議效力的困惑得以解答。“程式”分為“基本程式”、“一般程式”和“輔助程式”。“基本程式”瑕疵的法律行為不成立,“輔助程式”瑕疵在未對法律行為造成實質性影響的情況下不影響行為效力。正本清源的可撤銷行為指除須經追認、批準等涉第三人行為外的欠缺“一般程式”的法律行為,《民法典》總則編中規定的法律行為的撤銷其實是意思表示的撤銷,至此可撤銷行為與可撤銷決議為何不對應的問題得以澄清。以上即公司決議對法律行為制度的“反哺”體現。
(四)《民法典》總則編與公司決議制度的具體適用對接
關于《民法典》總則編民事法律行為制度對公司決議的法律適用價值,為避免空泛論證,筆者選取了當前公司治理糾紛實踐中富有爭議的四個具體問題。第一,偽造股東簽名決議效力判定問題。意在通過該問題解構《民法典》總則編中的意思表示瑕疵規則對公司決議中表決權瑕疵情形如何貫通適用。[8]第二,公司決議無效事由的擴大解釋與限縮澄清問題。意在將法律行為無效理論用于公司決議無效事由法律漏洞的填補,最終限縮公司決議無效事由的范圍,維系公司決議治理的安定性。[9]第三,公司決議外部效力認定問題。意在通過該問題說明《民法典》總則編第85條規定的“善惡二分制”如何適用于公司決議對外部法律行為效力影響的判定問題。[10]第四,公司治理中協議與決議的區分問題。意在通過該問題說明,公司決議與合同等傳統法律行為類型的區別不只在于其形式,而重在法益目標差異,應避免合同規則過度介入公司決議治理,維系公司治理的團體法本位。
(五)法律行為定性下公司決議規則的制度更新
當前,經過全面修訂的《公司法》已經出臺。令人遺憾的是,此次修訂對公司決議規則嚴格意義上說僅有一處微小幅度的調整,即針對未被通知參會的股東,將其撤銷權的除斥期間改為主觀除斥期間,其余改動均系對既有司法解釋的立法吸收、確認。非常明顯,盡管《民法典》總則編已經確立公司決議的法律行為身份,但是《公司法》并未結合其法律行為屬性對既有公司決議規則作針對性改造。有鑒于此,筆者嘗試在本書的最后一部分,在法律行為制度背景下,探討公司決議規則的制度更新問題,期待對下一步《公司法》相關司法解釋的出臺有所助益。結合當前司法實踐反映出來的問題,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制度適用對接過程中,需要進一步完善的點可以歸納為五個方面。其一,表決權瑕疵規則如何在公司決議瑕疵規則中得到落實,即法律行為制度中的意思表示瑕疵規則如何在公司決議規則中被細化。其二,公司決議不成立之訴的時效期間問題。意思表示瑕疵規則導入公司決議規則后,意味著意思表示瑕疵的股東可以撤銷其瑕疵意思表示,而撤銷后可能導致決議因不能滿足其通過比例而不成立,于是當事人可以在多長的時效期間內撤銷其意思表示,也即決議不成立之訴設置多久的時效期間更為科學,成為必須予以明確的問題。其三,除名決議有效確認之訴問題。法律行為遵循私法自治原則,原則上作出即生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以下簡稱《公司法司法解釋(四)》]遵循該原則,未規定決議有效確認之訴,新修訂的《公司法》亦未規定。然而,對于除名決議這類特殊決議情形,若不允許公司提起決議有效確認之訴,會導致除名決議無法實施、執行,因此下一步制定《公司法》相關司法解釋時有必要針對股東除名決議,承認決議有效確認之訴。其四,公司決議特別生效規則。如前所述,法律行為作出即生效,公司決議目前亦遵循該原則,但是由于有權表決的當事人經常缺席決議現場,甚至不知道特定決議存在,影響其權利救濟與行使監督權。因此,公司決議特別生效規則的設置成為問題。其五,公司決議外部效力規則。《公司法》對此問題延續了《民法典》總則編的“善惡二分制”。但是在“善惡二分制”模式下,債權人的善意究竟應當如何具體認定并不明確,公司決議外部效力規則仍需進一步厘清、細化。
三 文獻梳理及本書主要的學術主張
(一)學術文獻梳理
就公司決議問題的相關研究主要聚焦于下述幾個層面。
第一,有關公司決議性質的研究。近些年有關公司決議的學術研究,尤以公司決議的性質之爭最為引人注目。早前“合同行為(協同行為)說”[11]、“共同行為說”[12]、“法律行為說”[13]以及“意思形成說”[14]等各有其贊成者。近年,“合同行為說”“共同行為說”悄然退出,“法律行為說”與“意思形成說”呈分庭抗禮之勢。“意思形成說”論者認為,法律行為規則是意思表示的規則,公司決議規則是團體意思形成的規則,旨在通過成員的表決行為,形成團體的內心意思。因此,公司決議系團體意思形成行為,而非法律行為。[15]國內“意思形成說”論者多以拉倫茨、梅迪庫斯、弗盧梅等德國法學家的著述印證其觀點。與之相對,“法律行為說”則認為,法律行為分為個人法行為與團體法行為兩大類。前者如單方行為、合同,是民事主體處分私權、實施交易的私法自治工具;后者則以公司決議為代表,是民事主體參與團體法律生活的私法自治工具。[16]其基本觀點可概括如下。其一,公司決議的當事人是團體成員而非團體自身,因此參與表決的“成員的單個表決的法律性質就是意思表示”[17],基于此,公司決議系調整團體成員彼此間、成員個體與團體整體間權利義務關系之行為。其二,意思自治不等于意思表示一致,“多數決定制”同樣是貫徹意思自治原則的一種方式。[18]其三,民主與正當程序是公司意思自治的保障機制而非公司決議的效力來源抑或其正當性依據。概括而言,“意思形成說”系以合同為標桿來鑒定、檢驗決議行為,進而因公司決議與合同在具體形式上的顯著差異而得出決議并非法律行為的結論;“法律行為說”則是跳出“合同帝國主義”的視野局限,從私法自治的底層邏輯找尋到決議與合同、單方行為作為私法自治工具的根本共性,進而將其歸入法律行為“大家庭”。
第二,有關具體公司決議規則改進與適用的研究。2016年通過的《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出臺后的幾年,公司法學界有關公司決議規則的研究迎來了一個“小高峰”。這一階段的論著,多以《公司法司法解釋(四)》針對公司決議的新增規則為研究對象,提出進一步改進完善建議或者法律適用建議。如柯勇敏博士針對《公司法司法解釋(四)》新增的公司決議不成立規則認為,公司決議不成立與無效在法律適用中很難清楚地區分開來,并且缺乏比較法借鑒,主張廢除公司決議不成立這一瑕疵情形,重回公司決議瑕疵“二分法”。[19]李建偉教授等人則對公司決議不成立之訴作了比較系統的司法實證研究,進一步廓清了導致公司決議不成立的瑕疵事由。[20]針對《公司法司法解釋(四)》所設的公司決議輕微瑕疵駁回裁量規則,南玉梅教授認為:“《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引入的裁量駁回規則,其體系性意義在于補充現行《公司法》過于寬泛的瑕疵決議救濟制度的準入條件,是在瑕疵決議救濟與決議穩定之間尋求利益平衡的司法調整手段。立法模式方面,裁量駁回規則應堅持以表決權的共益權屬性為基礎建構的瑕疵決議撤銷之訴的體系效應,兼顧并協調與訴訟擔保制度的銜接,注重區分適用為前提的制度規則的一體性;司法適用方面,‘輕微瑕疵與實質影響’的價值判斷上,需明確適用范圍與條件的指向對象,避免結果導向而忽略程序規則的重要性。”[21]李建偉教授則針對輕微瑕疵駁回裁量規則的法律適用亂象,提出個案審理中的精準判定方案。[22]針對公司決議瑕疵的立法模式,丁勇教授認為:“應取消現行‘三分法’的訴訟類型劃分,而代之以統一的決議瑕疵訴訟及訴訟期間規則。公司變更決議僅在排除特別嚴重瑕疵后方可實施并獲得存續效力。”[23]此外,另有學者尤其是訴訟法學者,對公司決議瑕疵之訴的訴訟規則進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24]
第三,有關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決議的研究。在決議行為的法律屬性定性之下,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決議與公司決議同根同源。部分物權法學者針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決議作了十分有益的研究,對本論題具有參考意義。房紹坤教授提出:“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決議在決議主體、決議事項、決議程序上具有‘特別性’,這種‘特別性’在其效力認定過程中不應被忽視。應當區分決議不成立與決議效力瑕疵,決議不成立由嚴重的程序瑕疵所致,這些瑕疵足以導致整個決議事實上從未存在。決議效力瑕疵包括可撤銷與無效兩種形態,效力未定不屬于決議效力瑕疵。在認定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決議效力時,不成立事由應作限縮解釋,可撤銷事由在類型上應予以擴充,無效事由在內容上需要進一步明確。”[25]王雷教授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決議的成立要件、無效與可撤銷情形,作了針對性研究。[26]楊萍博士對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決議撤銷問題作了比較詳盡的司法實證分析。[27]總體來說,學界有關農村經濟組織決議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相對于公司決議的成果文獻,尚不夠豐富。
第四,有關法律行為理論與具體公司決議規則適用對接的研究。在《民法典》總則編將公司決議納入法律行為體系后,學界有關法律行為理論與具體公司決議規則適用對接的文獻逐漸增多。如針對公司決議效力認定問題,王瀅博士開創性地提出了“雙階效力評價模式”,將公司決議的效力評價區分為前后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對表決人的意思表示是否存在瑕疵進行評價,第二個階段則是對公司決議本身的合法性、妥當性以及是否存在程序瑕疵進行評價。據此可實現法律行為制度上的意思表示瑕疵規則、公司決議瑕疵規則兩套規則對公司決議的雙重評價。[28]瑕疵公司決議外部效力問題是法律行為理論與公司決議適用對接的典型問題領域。對此,李建偉教授認為《民法典》總則編第85條的“善惡二分制”重在保護相對人的信賴利益,是合同法本位,對公司法法益考量不周。公司決議外部效力的判定應脫離“善惡二分制”的制度窠臼,區分法定與意定決議事項、權力機關決議與執行機關決議等,對不同類型公司決議的外部效力采用不同認定標準,以實現組織法法益與個人法法益的利益平衡。[29]徐銀波教授認為,《民法典》總則編的“善惡二分制”過于簡略和武斷,“需區分決議主體、決議內容、瑕疵事由而類型化地認定法人依瑕疵決議所為行為之效力”[30]。針對偽造股東簽名決議效力認定問題,王延川教授認為,司法實踐部門以意思表示不真實、決議侵權為由認定此類決議無效的判定邏輯值得商榷,偽造股東簽名決議之瑕疵屬于通知程序瑕疵,此類決議應當為可撤銷決議。[31]袁碧華教授認為,偽造股東簽名決議效力的判定,應當“以民法之意思表示規則為基礎、以團體法之程序規則和決議內容為輔助而構建其效力認定標準,既關注公司真意的形成,也關注決議程序是否存在瑕疵及決議內容是否處分股東個人權利”[32]。
(二)學術文獻評價
一方面,法律行為制度與公司決議制度的適用對接問題缺乏系統性、一般性研究。如前所述,自《民法典》總則編第134條第2款確定了公司決議的法律行為屬性后,理論界有不少文獻開始在具體問題上關注法律行為制度與公司決議制度的適用對接問題、公司決議外部效力問題、偽造股東簽名決議問題等,帶有較強的就事論事的“實用主義”色彩。然而,鮮少有成果從一般性層面對二者適用對接問題作系統性研究,本題域的研究現狀總的來說可以用“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八個字概括。根據筆者所掌握的文獻,李建偉教授的《決議行為特殊效力規則的民法解釋》一文系少見地從一般性層面探討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制度適用對接問題的專題性論文。[33]不過,囿于篇幅限制,諸多問題該文沒有進一步展開。
另一方面,對公司決議的特殊性關注有余,對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的共性及前者對后者的“反哺”意義關注不足。既有成果的一大特色便是從不吝于強調公司決議相對于法律行為的特殊性,如強調公司決議是公司意思形成機制而非表示機制,[34]強調法律行為的意思表示瑕疵規則無法直接適用于公司決議,甚至認為該款“與商法的原理相捍格”[35],擔憂其作為一般法規則被適用于公司決議時可能會引發“公司的災難”[36]。誠然,公司決議作為團體法律行為,自然會與合同等傳統法律行為有著這樣那樣的差異,但這些差異都不足以動搖公司決議作為法律行為的共性根基。法律行為是私法自治工具,公司決議是公司自治工具,這是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的最大公約數,也是公司決議屬性界定的決定性因素。在實定法已然將公司決議納入法律行為體系之中的情況下,有關公司決議的研究應當以求同存異為重,深度剖析公司決議與法律行為的共同、共通之處,并借此激發公司決議對法律行為的“反哺”功能,為法律行為理論重新提取一次公因式。
(三)本書的學術思考
筆者深知,法學等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跟著寫”“接著寫”,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寫作”,一般不敢輕言創新,尤其很難進行大的創新。因此,筆者不敢貿然說本書有何創新之處,只能說在某些地方提出了或許有些新意的想法,以求教前輩方家。
1.提出在公司決議納入法律行為體系后,法律行為的規范結構應重置為“意思表示+程式”。“程式”在合同法等個人法上具體化為“形式”,在公司法等團體法上具體化為“程序”,“程序”是復雜的“形式”,是“形式”的高級形態。至此法律行為的規范結構可以統攝合同、公司決議等諸類法律行為。
2.提出《民法典》總則編中的可撤銷行為正本清源后應為意思表示的撤銷而非法律行為的撤銷,即當事人能且僅能撤銷其有瑕疵的意思表示而非整個法律行為。在合同等個人法行為中,有瑕疵的意思表示被撤銷后法律行為不成立而非無效;在公司決議等團體法行為中,有瑕疵的意思表示被撤銷后,根據同意比例還能否滿足法定、章定的最低通過比例,公司決議存在有效與不成立兩種效力狀態。至此,《民法典》總則編中的意思表示瑕疵規則可以貫通適用于個人法、團體法兩個領域的諸類法律行為。
3.針對“意思形成說”與“法律行為說”針鋒相對的學說爭議,提出“意思形成說”與“法律行為說”二者之間與其說是對與錯的差異,不如說是視角和定位的不同而已。以法律行為為公司決議的屬性定位,以意思形成機制為公司決議的某個形象化的特征側面或者法律功能論解釋路徑,是兩種觀點的合適歸宿。
4.針對公司決議不成立之訴的時效期間問題,本書提出盡管理論上決議不成立即自始不成立,但從實踐層面而言,決議不成立之訴必須有相應的時效期間,否則決議不成立與決議無效別無二致,公司決議瑕疵規則的差異化評價功能將會被弱化。根據意思表示瑕疵規則,如果參與決議成員的意思表示有瑕疵,應在該瑕疵意思表示被撤銷后,再判定決議是否滿足其最低通過比例,從而最終認定決議是否成立。因此,公司決議的時效期間與意思表示撤銷規則的除斥期間應保持一致性。《民法典》總則編針對一般的可撤銷行為規定了1年的除斥期間,考慮到公司治理的效率屬性,本書提出公司決議不成立之訴設置6個月的主觀除斥期間和1年的客觀除斥期間較為適宜。
5.提出公司決議應設置特別生效規則。合同須經全體當事人一致同意,所以理論上不存在對簽訂的合同有不知情的當事人的情況,因此合同原則上簽訂即生效。公司決議則不然。多數情況下,公司形成決議時,當事人未必全部在場,正因如此,實踐中偽造簽名決議、“抽屜決議”的情況才會如此常見。為降低此類現象的發生概率,可規定原則上除涉及商業秘密等原因外,股東會決議、有限責任公司董事會決議作出后應通知或者公告全體成員后才能生效。例外的情況是,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會決議原則上作出即生效,而不應設置特別生效程序,理由是: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會決議具有極強的效率導向,尤其是上市公司董事會決議,其生效時機不僅關涉公司能否抓住瞬息萬變的商業機會,還會對股價以及整個資本市場波動產生影響,因此原則上股份有限公司董事會決議作出即生效。
注釋
[1]參見錢玉林《股東大會決議瑕疵研究》,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梁上上《論股東表決權——以公司控制權爭奪為中心展開》,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
[2]參見宋智慧《資本多數決:異化與回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李志剛《公司股東大會決議問題研究:團體法的視角》,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趙金龍《股東民主論》,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3]參見陳醇《意思形成與意思表示的區別:決議的獨立性初探》,《比較法研究》2008年第6期。
[4]參見王雷《我國民法典編纂中的團體法思維》,《當代法學》2015年第4期;吳飛飛《決議行為與團體法“私法評價體系”構建研究》,《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6期。
[5]參見陳醇《意思形成與意思表示的區別:決議的獨立性初探》,《比較法研究》2008年第6期;周淳《組織法視閾中的公司決議及其法律適用》,《中國法學》2019年第6期;徐銀波《決議行為效力規則之構造》,《法學研究》2015年第4期;王雷《論民法中的決議行為——從農民集體決議、業主管理規約到公司決議》,《中外法學》2015年第1期。
[6]參見瞿靈敏《民法典編纂中的決議:法律屬性、類型歸屬與立法評析》,《法學論壇》2017年第4期。
[7]參見吳飛飛《決議行為“意思形成說”反思——兼論決議行為作為法律行為之實益》,《比較法研究》2022年第2期。
[8]參見王延川《偽造股東簽名的股東會決議效力分析》,《當代法學》2019年第3期;吳飛飛《偽造股東簽名決議效力之判別》,《南大法學》2020年第3期。
[9]參見葉林《股東會決議無效的公司法解釋》,《法學研究》2020年第3期;李建偉《公司決議無效的類型化研究》,《法學雜志》2022年第7期;吳飛飛《公司決議無效事由的擴大解釋與限縮澄清》,《社會科學》2022年第1期。
[10]參見李建偉《公司決議的外部效力研究——〈民法典〉第85條法教義學分析》,《法學評論》2020年第4期;靳羽《民法典背景下公司瑕疵決議外部效力研究——以信賴保護理論為分析線索》,《法治現代化研究》2022年第6期。
[11]參見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42頁。
[12]參見韓長印《共同法律行為理論的初步構建——以公司設立為分析對象》,《中國法學》2009年第3期;許中緣《論意思表示瑕疵的共同法律行為——以社團決議撤銷為研究視角》,《中國法學》2013年第6期。
[13]參見王雷《論我國民法典中決議行為與合同行為的區分》,《法商研究》2018年第5期。
[14]參見葉林《股東會會議決議形成制度》,《法學雜志》2011年第10期;李永軍《從〈民法總則〉第143條評我國法律行為規范體系的缺失》,《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1期;周淳《組織法視閾中的公司決議及其法律適用》,《中國法學》2019年第6期。
[15]參見李永軍《從〈民法總則〉第143條評我國法律行為規范體系的缺失》,《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1期;徐銀波《決議行為效力規則之構造》,《法學研究》2015年第4期。
[16]參見吳飛飛《決議行為歸屬與團體法“私法評價體系”構建研究》,《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6期。
[17]孔潔瓊:《決議行為法律性質辨——兼評〈民法總則〉第134條第2款》,載解亙主編《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19年春季卷),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1頁。
[18]參見瞿靈敏《民法典編纂中的決議:法律屬性、類型歸屬與立法評析》,《法學論壇》2017年第4期。
[19]參見柯勇敏《公司決議不成立的質疑與二分法的回購》,《法律科學》2020年第5期。
[20]參見李建偉、王力一《公司決議不成立之訴實證研究——〈公司法解釋四〉出臺前審判創新實踐的價值發現》,《經貿法律評論》2020年第3期。
[21]南玉梅:《公司瑕疵決議訴訟中裁量駁回規則的建構與適用——兼評法釋〔2017〕16號第4條》,《法學評論》2018年第6期。
[22]參見李建偉《論公司決議輕微程序瑕疵的司法認定》,《政治與法律》2023年第1期。
[23]丁勇:《公司決議瑕疵立法的范式轉換與體系重構》,《法學研究》2020年第3期。
[24]參見丁勇《組織法的訴訟構造:公司決議糾紛訴訟規則重構》,《中國法學》2019年第5期;周翠《公司決議訴訟的功能定位與程序機制》,《中外法學》2019年第3期;李志剛《公司股東會撤銷決議之訴的當事人:規范、法理與實踐》,《法學家》2018年第4期;陳彥晶《公司決議行為保全構成要件的確定》,《當代法學》2019年第5期。
[25]房紹坤:《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決議效力之認定》,《法學論壇》2021年第5期。
[26]參見王雷《農民集體成員權、農民集體決議與鄉村治理體系的健全》,《中國法學》2019年第2期。
[27]參見楊萍《農民集體決議撤銷制度的實證考察與制度完善》,《廣西社會科學》2021年第7期。
[28]參見王瀅《公司決議行為的雙階構造及效力評價模式》,《當代法學》2021年第5期。
[29]參見李建偉《公司決議的外部效力研究——〈民法典〉第85條法教義學分析》,《法學評論》2020年第4期。
[30]徐銀波:《法人依瑕疵決議所為行為之效力》,《法學研究》2020年第2期。
[31]參見王延川《偽造股東簽名的股東會決議效力分析》,《當代法學》2019年第3期。
[32]袁碧華:《偽造股東簽名之公司決議行為效力的區分認定》,《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2年第2期。
[33]參見李建偉《決議行為特殊效力規則的民法解釋》,《法學雜志》2021年第7期。
[34]參見徐銀波《決議行為效力規則之構造》,《法學研究》2015年第4期;周淳《組織法視閾中的公司決議及其法律適用》,《中國法學》2019年第6期。
[35]陳雪萍:《程序正義視閾下公司決議規則優化之路徑》,《法商研究》2019年第1期。
[36]李永軍:《從〈民法總則〉第143條評我國法律行為規范體系的缺失》,《比較法研究》201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