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第一次停止了飄落。
像一盤被按了暫停鍵的磁卷,雪片懸在半空,彼此相隔一毫米,卻不再下沉。
林也低頭,看見自己的腳陷在一條由碎裂廣告屏組成的河流里——
玻璃碎片閃著黑白的雪花點,每一道雪花點都是一幀被燒毀的監控:
高鐵站、冷鏈車、教室A-07、焚化爐……
所有畫面同時倒放,聲音被拔掉,只剩無聲的吶喊在屏幕里開合。
他聽見“咔嗒”一聲。
不是門,是時間的發條斷了。
斷口處噴出大團鐵銹色的霧,霧凝結成一座廢棄的月臺。
月臺沒有頂棚,天空是倒扣的混凝土板,裂著極細的縫,縫里滲出暗紅的光。
鐵軌扭曲成肋骨,一列沒有車廂的火車頭在遠處燃燒,火焰卻是冷的,像凍住的血。
林也踩著枕木往前走,腳下發出空鼓的回響——
咚、咚、咚——
那不是木頭,是被掏空的骨頭。
他到達盡頭。
那里豎著一扇比夜更黑的拱門,門楣上寫著褪色的波蘭語:
?Przej?cie”——穿越。
地表——一片被犁開的石灰平原,裂縫里滲出低聲的圣歌。
沒有太陽,卻有一輪銹綠的滿月懸在地平線下,像被釘住的硬幣。
遠處矗立著巨大的顱骨塔,塔身由無數透明的人體模型疊砌,
每一個模型內部都燃著微弱的磷火,
火光透過骨頭,把影子投在地面,形成一片會呼吸的森林。
林也的影子落進去,立刻被樹枝纏住,樹枝是脊椎,葉子是剝落的指甲。
近景——一座被剝了皮的教堂。
尖塔折斷,倒插在祭壇中央,塔身滴落瀝青般的黑雨。
彩色玻璃早已碎盡,窗口被鐵絲網替代,
網眼里掛著一張張還冒著熱氣的工牌:
林也 07、林也 07、林也 07……
風一吹,工牌互相碰撞,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響。
祭壇上擺著一本攤開的登記冊,
紙頁是焦黃的人皮,上面用灰燼寫著:
“到達時間:∞
離開時間:未設定
簽名:——”
林也拾起一旁的鋼筆,筆桿是一截凍僵的指骨。
他試圖寫下自己的名字,卻只劃出一道裂痕,
裂痕迅速爬滿整張人皮,登記冊碎成塵埃。
塵埃里露出一張車票:
【智德陽光書院·單程車票】
票價:死亡
有效期:停格
蓋章:灰
空中
——無翼的天使在盤旋。
它們沒有臉,只有巨大的聽診器代替頭顱,
聽診器的膜片緊貼著云層,云層是腐爛的棉絮,
每一次搏動都滴落黑色的雨。
雨落在林也身上,發出細碎的噼啪聲,像電擊,又像心跳復蘇。
雨中,他看見自己的記憶被剝離成膠片:
母親站在廚房門口喊他吃飯——膠片瞬間褪色;
站長把圓珠筆按在協議上——膠片起火;
七歲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膠片碎成雪花。
雪花落進石灰平原的裂縫,裂縫里傳來低聲的圣歌:
“……我們在此安息,卻永不入眠……”
深處
——一條由焚化爐傳送帶改造成的階梯,
階梯向下,通往更深的灰。
階梯兩側立著無頭的石膏像,
每一尊像的胸腔都開著一扇小門,
門里亮著幽綠的燈泡,燈泡下懸著一顆透明的心臟,
心臟里游動著細小的黑魚。
林也伸手觸碰其中一顆,心臟“啪”地裂開,
黑魚化作一排倒數的數字:7 6 5 4 3 2 1——
數字歸零,傳送帶停。
循環在此刻第一次真正靜止。
沒有重啟,沒有倒帶,
只有絕對的靜默在階梯盡頭等他。
盡頭
是一面湖。
湖面像一塊被磨到發毛的鏡面,倒映不出天空,
只映出林也的背面——
他的脊背裂開了,裂縫里長出一座小型高鐵站,
廣告屏亮著最后一行字幕:
“讓每個孩子……”
字幕斷在“情緒”二字,像被剪斷的聲帶。
湖心漂著一張空床,床單雪白,
雪白得刺眼,像一塊尚未被灰覆蓋的雪地。
床上放著一支圓珠筆,筆尖朝下,
一滴灰懸在筆尖,遲遲不落。
林也脫掉鞋子,走進湖里。
湖水不是水,是更稠的灰,
灰沒過腳踝、膝蓋、胸口,
最后沒過頭頂。
沒有窒息,沒有寒冷,
只有一種緩慢的、溫柔的溶解——
像回到母親子宮,又像被埋進最深的墳。
灰填滿他的胸腔,填滿他的喉嚨,
填滿所有尚未發出的聲音。
最后一粒灰落下時,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
咚。
然后,再也沒有然后。
湖面恢復平靜。
廣告屏熄滅了。
高鐵站塌成一堆無聲的瓦礫。
焚化爐的煙囪折斷,像一根被掐滅的蠟燭。
石灰平原上,顱骨塔的火光逐一熄滅,
天使的聽診器停止搏動,
傳送帶上的石膏像開始風化。
世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重量,
變成一幅巨大的、靜止的、
貝克辛斯基式的死后風景。
沒有風,沒有光,
只有灰在灰里,
像雪落在雪上,
——沒有回響,
——沒有循環,
——沒有名字。
在湖底,
林也的眼睛緩緩閉合。
瞳孔里最后映出的,
是一粒懸而未落的灰。
那粒灰終于落下,
卻輕得像從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