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落盡了,世界反而亮起來——是一種沒有溫度的白亮,像曝光過度的底片。
便利店的廢墟被白亮吞沒,只剩一塊歪斜的招牌,鐵銹在光里顯出暗紅的血紋。女孩站在廢墟中央,帆布包垂在腿側,拉鏈裂口處飄出一根線頭,像一根不肯離世的神經。她低頭,從口袋里掏出那粒灰色的種子——它已不再是種子,而是一顆極小的、透明的星,里面封存著林也最后的輪廓。
她蹲下來,把星放在廢墟最高的那塊水泥板上。星一觸到水泥,便像水滲進海綿,緩緩沉下去。沉到一半,星忽然停住,反向浮起,懸在離地三寸的空中,開始緩慢旋轉。旋轉帶起極細的風,風卷起地上的灰,灰在空中排成一條極細的線,線的盡頭指向城市邊緣——那里,一棟爛尾樓的黑影正被白亮一點點啃噬。
女孩站起身,跟著那條灰線走。
她的腳步很輕,像踩在一張被揉皺的紙上,每一步都發出極輕的“嚓”。灰線穿過斑馬線,穿過被雨水泡脹的廣告牌,穿過一條廢棄的火車軌道,最后停在爛尾樓的陰影里。爛尾樓的水泥柱上,用紅漆寫著“矯正基地舊址”六個字,漆已剝落,像六張干裂的嘴唇。
灰線在這里斷裂,像被誰剪斷的弦。
女孩抬頭,看見爛尾樓的頂層懸著一盞風燈——燈罩裂了,燈芯卻亮得刺眼。燈下,站著一個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的脖子上有一道極細的紅線,紅線在風里輕輕顫動,像一條即將斷裂的蛛絲。人影是教官,卻又不是教官——他的臉被灰糊住,只剩一雙眼睛,眼睛里映著那粒透明的星。
教官的影子開始下沉。
不是墜落,而是被地下的黑暗一點點吸進去。他的雙手在空中亂抓,像溺水者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指甲劃破空氣,發出極輕的“嘶”,卻什么也抓不住。黑暗像粘稠的瀝青,從他的腳踝漫到膝蓋,再到胸口。他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極低的咆哮,聲音被黑暗吞沒,連回聲都沒有。
最后,只剩那雙眼睛,在黑暗里閃了一下,像兩顆被掐滅的火星。
女孩站在原地,看著黑暗把教官的影子完全吞沒。
黑暗合攏后,地面出現一道極細的裂縫,裂縫里滲出暗紅色的光。光像血,卻又不熱,只是靜靜地流,流到女孩腳邊,繞開她的鞋尖,又流回裂縫深處。
透明星在空中輕輕一跳,像完成了最后的歸位,然后緩緩落在裂縫中央。星一觸到暗紅的光,便像鹽溶進水里,無聲地消失。裂縫隨即合攏,地面恢復平整,仿佛從未有過掙扎。
女孩低頭,發現鞋底沾了一粒極小的灰。
她把灰撣掉,轉身往回走。她的背影在白亮里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粒灰,被風吹回便利店的廢墟。廢墟上,那塊歪斜的招牌終于掉下來,發出一聲極輕的“咚”,像一顆心跳終于停止。
灰繼續落,落在爛尾樓的裂縫上,落在女孩遠去的背影上,落在整個世界的寂靜里。
便利店的廢墟、爛尾樓的陰影、教官被拖入的黑暗,都被灰埋成了同一種顏色。
只有那粒透明星消失的地方,留下一個極小的、不會發光的凹痕,像一枚被歲月遺忘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