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開始有了重量。

它不再只是飄落，而是一層一層地壓下來，像把整座城市的空氣都熬成了鉛水。便利店的霓虹徹底熄滅，卷簾門銹死在半腰，像一截被歲月折斷的脊骨。女孩每天仍來上班，卻不再需要鑰匙——門縫已經足夠寬，寬到可以塞進整個黃昏。

她的動作一天比一天慢。

掃碼槍的“滴”被拉長成一聲嘆息，硬幣落在托盤上的“叮”被稀釋成一滴水。她數零錢時，手指會突然停在半空，仿佛在等一個永遠不會來的回應。夜班結束，她不再立刻離開，而是坐在空貨架前，把帆布包折成很小的一團，像把過去的自己也折進去。帆布包的拉鏈壞了，線頭像垂死的觸手，在灰里微微顫抖。

林也的透明開始剝落。

先是指尖，像被風吹散的雪，一點點消失在灰里；然后是肩膀，像被水浸濕的紙，邊緣慢慢化開；最后是胸口那粒白花——它不再發光，只是一枚干枯的、灰色的種子，靜靜懸在空氣里，像一顆被遺忘的標點符號。

他嘗試說話，聲音卻變成灰，落在地上，變成一粒極小的塵埃。

他嘗試觸碰，手指卻穿過女孩的頭發，穿過收銀臺的塑料板，穿過整個便利店的屋頂，最終什么也沒留下。

他開始數自己的消失：

一次呼吸，失去一根手指；

一次眨眼，失去半片肩膀；

一次心跳，失去整朵白花。

便利店的燈管在凌晨三點徹底熄滅。

最后一絲電流掙扎了一下，像被掐住脖子的鳥，發出極輕的“滋”，然后歸于死寂。女孩坐在黑暗中，雙手抱膝，下巴抵著膝蓋，像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來的黎明。她的呼吸輕得像一根隨時會斷的線，每一次起伏都讓灰更厚一分。

林也的透明已經蔓延到喉嚨。

他最后一次看向女孩——她的睫毛在灰里輕輕顫動，像兩片即將墜落的枯葉；她的影子在地板上拉得很長，像一條被拉直的、即將斷裂的弦。

他想說“再見”，卻發不出聲音；

他想留下一滴淚，卻連透明也不剩。

便利店的屋頂開始塌陷。

灰像雪崩一樣涌進來，淹沒了收銀臺，淹沒了空貨架，淹沒了女孩抱膝的背影。

在塌陷的最后一秒，林也的透明徹底消失，只剩一粒灰色的種子，輕輕落在女孩的腳邊。

女孩低頭，看見那粒種子，像看見一粒極小的、不會發光的星。

她彎腰，把它撿起來，放進口袋，像收藏一個不會醒的夢。

灰繼續落，落在便利店的廢墟上，落在女孩的口袋里，落在整個世界的寂靜里。

便利店的招牌終于掉了下來，發出一聲極輕的“咚”，像一顆心跳終于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