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只剩下最后一秒,卻被拉成一條沒有終點的長廊。
長廊四壁是焚化爐的鋼板,鋼板內側貼滿鏡子,鏡子之間夾著細小的縫隙,灰從縫隙里持續滲出,像傷口滲血。
林也站在長廊中央,腳下是一塊透明的玻璃,玻璃底下是火——
火也是灰色的,燃得極其安靜,沒有溫度,只有光。
那光把他的影子釘在鏡面上,影子被無限復制,延伸成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隊伍,全都是他,又全都不是他。
“林也?!?
有人在背后喊他。聲音像雪,落在雪上,沒有回響。
他回頭,看見宋晴。宋晴穿著白色防護服,胸口別著一張工牌——
“家長志愿者”。
她的嘴唇沒有動,聲音卻從她的胸腔里傳出:
“我簽了字?!?
林也點頭。他知道,那是第二次療養協議,那張紙的背面寫著:
“如療養期間發生意外,本公司自動取得學員全部網絡賬號處置權?!?
宋晴抬手,把一支圓珠筆遞給他。筆尖朝下,一滴灰懸在筆尖,遲遲不落。
林也接過筆,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透明,像一張被水浸濕的紙。
他在空中寫自己的名字,卻只寫出一道裂縫。
裂縫迅速擴大,把宋晴、防護服、圓珠筆全部吞進去,像一張被揉皺的車票,被塞進焚化爐的投料口。
長廊盡頭出現一扇門。
門是透明的,像醫院的隔離簾,又像太平間的冰柜門。
門上貼著一張 A4紙,打印著:
“畢業典禮 00:00:07”
紙的右下角蓋著一枚紅色公章,公章已經褪色,像一塊干涸的血痂。
林也推門,門后是一間教室——
教室沒有窗,天花板低矮,燈管半明半滅,光線像被稀釋的鉛水。
七張鐵架床排成一排,床上躺著七個人:
林也,宋晴,老唐,阿九,兩個戴黑色塑料袋的孩子,還有一個空位。
空位的床單上壓著一張工牌,工牌上寫著:
“林也 07”
床頭的儀器屏幕亮著幽綠色數字:7。
第四十九秒,所有屏幕同時熄滅。
黑暗里,塑料袋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揭開——
露出七張臉,全是林也。
每張臉都睜著眼,卻沒有瞳孔,只有兩個灰色的圓孔,圓孔里飄著極細的灰燼。
灰燼落在林也的睫毛上,落在他的瞳孔里,落在所有尚未說出口的話上。
教室的墻壁開始移動,向內擠壓,像一張緩緩合攏的嘴。
墻壁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同一句:
“讓每個孩子贏在情緒終點線?!?
終點兩個字在閃,閃得極快,像心跳驟停前的警報。
閃到第七下,墻壁合攏成一條縫。
縫里透出一道白光——
林也認得那光,是高鐵站大屏的光,是冷鏈車門合攏那一瞬的光,是記憶開始的光。
白光里,有人輕輕喊他的名字:“林也——林也——”
那聲音像雪落在雪上,沒有回響。
墻壁徹底合攏。
世界安靜得能聽見灰燼落在灰燼上的聲音——
簌。
簌。
簌。
而在墻壁的另一側,新的課程表已經貼好:
周一感恩電擊
周二高強度行軍
周三器官配型抽血
周四家長探視
周五煙囪維護
周六企業家答謝
周日畢業典禮
白紙黑字,邊緣卷翹,被潮氣浸出灰色的水痕。
最后一?;覡a落下。
時間停在 00:00:07.0。
林也的影子碎成粉末,粉末被吸進煙囪頂端的排風口。
排風口外,是凌晨三點的高鐵站。
大屏廣告正在播放:
“讓每個孩子贏在情緒起跑線。”
字幕下方,七歲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笑得像被剪下來的晴天。
只是這一次,小女孩的臉變成了林也。
廣告播完,屏幕黑了一秒。
黑屏里,映出無數張透明的臉,像鏡子,又像灰燼。
灰落下來。
灰落在睫毛上,落在瞳孔里,落在所有尚未說出口的話上。
灰很軟,也很重,像一場雪,也像一場葬禮。
雪不會停,葬禮不會結束。
林也閉上眼,聽見有人在很遠的地方輕聲喊他的名字——
那聲音像雪落在雪上,沒有回響。
而在焚化爐的最底層,一塊冷卻的爐渣上,隱約可見一行用指甲刻出的小字:
“出口即入口,灰即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