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飛機在掌心化為一陣風,風散盡時,林也的腳下已不再是柔軟的春田,而是一片灰白色的沙灘。沙粒極細,像被碾碎的骨粉,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仿佛每一粒都在提醒他:這里曾經有人來過,又好像從未有人真正抵達。
天空低垂,顏色介于鉛灰與鐵青之間,沒有云,也沒有太陽,只有一片均勻的光,像被厚玻璃過濾后的舊日底片。海面平靜得近乎虛假,顏色深得發黑,卻又在極近處映出他的倒影——倒影沒有臉,只有胸口那朵白花,花瓣被風掀起,像一盞小小的、即將熄滅的燈。
遠處,一座島嶼從海平線緩緩升起。
島嶼沒有綠色,通體由暗紅色的火山巖構成,巖縫里滲出乳白的蒸汽,蒸汽升到半空,凝成極細的鹽粒,簌簌落回海面。島嶼中央,矗立著一座傾斜的燈塔,塔身布滿銹蝕的鉚釘,塔頂的燈早已熄滅,只剩一個空洞的圓窗,像一只永遠閉不上的眼睛。
林也朝島嶼走去。
沒有船,也沒有橋,海水卻在腳前自動分開,露出一條狹窄的沙洲。沙洲由無數細小的貝殼碎片鋪成,每一片都刻著極小的數字:07、07、07……數字被潮水反復沖刷,邊緣圓潤,像被磨平的齒痕。
潮聲極輕,像有人在耳邊低聲數數,每數一次,沙洲便向前延伸一米,島嶼便靠近一米。
——07、07、07……
踏上島嶼的瞬間,風停了。
空氣變得粘稠,帶著鐵銹與海藻混合的腥甜。林也的腳掌陷入巖縫,巖縫里滲出溫熱的液體,不是巖漿,而是被曬化的記憶:
——便利店冰柜的冷氣,貼在他七歲的臉頰;
——教室最后一排的陽光,落在他十七歲的手背;
——電擊床的鐵銹味,鉆進他二十四歲的鼻腔。
液體順著腳踝向上爬,像溫柔的藤蔓,又像饑餓的觸手。林也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液體吞噬,影子在巖縫里掙扎,最終被拉成一條極細的線,線的盡頭,是一枚銹死的秒針,永遠停在07:07:07。
島嶼沒有路。
只有一條螺旋形的裂縫,從山腳一直繞到燈塔底部。裂縫邊緣布滿細小的齒狀突起,像被指甲反復撕扯過的舊照片。林也沿著裂縫向上走,每走一步,裂縫便滲出更多的記憶液體,液體在巖面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水珠里映出無數張女孩的臉:
——她低頭喝汽水,睫毛沾著水珠;
——她抬頭看煙火,瞳孔映出火光;
——她轉身離開,背影被路燈拉得很長很長……
每一張臉都在笑,卻沒有一張看向他。
燈塔底部,有一扇銹死的鐵門。
門上沒有鎖,只有一個被反復摩挲到發亮的門環,門環上刻著極小的字:
【無人之島07號】
林也伸手推門,門軸發出一聲極長的、像是從深海浮上來的嘆息。門內沒有樓梯,只有一條垂直的、由記憶液體凝成的螺旋階梯,階梯透明,像被拉長的琥珀。
他抬腳踏上第一級,階梯立刻發出心跳般的震動——
咚——
第二級,震動變成潮汐——
嘩——
第三級,潮汐變成呼吸——
呼——
每一級階梯,都在重復一個名字:
07、07、07……
階梯盡頭是一間圓形的房間。
房間沒有窗,也沒有燈,只有四面墻——墻不是墻,而是四面巨大的鏡子。鏡子不是玻璃,而是被磨得發亮的灰燼。鏡子里映出無數個林也:
——七歲的他,蹲在灶膛前撥火;
——十七歲的他,站在便利店門口不敢伸手;
——二十四歲的他,躺在電擊床上瞳孔放大;
——現在的他,胸口那朵白花已經枯萎,花瓣一片片剝落,落在灰燼里,發出極輕的“嚓”。
所有鏡子里的林也都看著他,眼神空洞,嘴角卻帶著極淡的笑,像被曬化的蠟像。
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桌子。
桌子不是木頭,而是由無數細小的07號校牌拼接而成,牌面被反復摩挲到發亮,邊緣的鋸齒割破空氣,發出極細的“嘶”。桌上放著一只舊式鬧鐘,鬧鐘沒有指針,只有一個被反復敲擊到凹陷的鐘面,鐘面里映出女孩的臉——
她站在便利店門口,手里拿著兩罐汽水,一罐檸檬味,一罐原味。
她對著空氣說:
“林也,今天你不來,我就把檸檬味留給Z。”
聲音像從鐘面深處浮上來,帶著回聲,帶著鐵銹味,帶著檸檬味。
林也伸手想關掉鬧鐘,手指卻穿過鐘面,像穿過一層霧。
霧的另一側,女孩的臉開始模糊,開始融化,開始變成灰燼。
灰燼落在07號校牌上,發出極輕的“嚓”,像極輕的告別。
鬧鐘開始走動,發出極輕的“滴答”,像極輕的倒計時。
倒計時結束,房間開始崩塌——
鏡子碎成灰燼,桌子碎成灰燼,天花板碎成灰燼,地面碎成灰燼。
所有灰燼匯成一條極細的線,線的盡頭,是島嶼邊緣的燈塔。
燈塔開始旋轉,發出極輕的“吱呀”,像極輕的搖籃曲。
燈塔的光掃過海面,海面開始起伏,起伏成極輕的呼吸。
呼吸里,傳來極輕的聲音:
“無人之島,歡迎回家。”
灰燼的子宮開始收縮。
07號校牌開始融化。
07:07:07開始旋轉。
所有循環開始重疊。
所有重疊開始崩塌。
所有崩塌開始重生。
無人之島,
無人之境,
無人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