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駛出花海,駛入一條漫長的隧道。隧道壁不是石,而是被歲月磨得發亮的舊電影膠片,一幀幀倒放著林也七歲到二十四歲的剪影。車燈昏黃,照在車廂內,仿佛把時間壓成一塊溫暖的琥珀。
他循著車廂的咯吱聲往前走,盡頭是一扇半掩的隔門。推門時,門軸發出一聲古舊的嘆息,像多年未開的木箱突然被掀開。門后是一節空蕩的軟席車廂,座椅蒙著褪色的綠絨布,扶手上的銅扣生了暗綠的銅銹。
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人。
老人背脊挺直,雙手平放在膝上,像一尊被塵埃封存的雕塑?;野椎陌l絲在車頂小風扇的微風里紋絲不動,臉上的皺紋像被刀片刻進木頭,深刻卻安靜。那是去世多年的爺爺——林也童年記憶里唯一會給他折紙飛機的人。
雕塑睜開了眼。
那雙眼空洞得近乎透明,卻又像盛滿了整個舊時代的沉默。目光穿過林也,又落回林也,像穿過一層霧,又在一瞬間凝固。沒有驚訝,沒有悲喜,只有一種被時間磨平的、古老的空洞。
林也的喉嚨發緊。
他走近,腳步輕得像怕驚碎玻璃。老人身上的呢子外套散發著樟腦與煙草混合的氣味,那是奶奶衣柜深處的味道,也是被塵封的童年的味道。林也蹲下來,手指懸在老人手背上方——皮膚像干燥的樹皮,青筋如枯藤盤桓。他終究落下指尖,觸到爺爺的手背。
短暫的溫度。
像摸到一塊被冬日陽光曬暖的石頭,又像摸到一塊即將冷卻的炭。老人指尖微不可察地動了動,指節在林也掌心輕輕一壓——那重量輕得像一片落葉,卻壓得林也眼眶發澀。
那一瞬,他聽見老人胸腔里傳來一聲極輕的、幾乎不可聞的嘆息,像老座鐘最后一次上弦后的余韻。
空洞的眼忽然聚焦。
爺爺的目光穿過林也透明的眉心,落在他胸口那朵微亮的白花?;ㄈ锢锊刂?7:08的新心跳,在老人眼里映成一點極小的、顫抖的光。老人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聲音,卻有一道極輕的氣流拂過林也耳廓——
“孩子,別怕。春天來了?!?
聲音像從舊唱片里刮出的靜電,帶著裂紋,卻溫暖。
林也的指尖在老人手背上停留三秒,三秒里,他感到爺爺掌心的繭子慢慢松開,像完成一場漫長的告別。隨后,溫度迅速退去,皮膚重新變得冰涼,像雕塑回歸石頭。
列車穿過隧道盡頭,陽光猛地灌進來。
老人重新閉上眼睛,睫毛在光里投下一排細小的、靜止的陰影。林也站起身,隔著半尺的距離,輕輕鞠了一躬——不是對雕塑,而是對那個曾在紙飛機上寫下“飛吧”的老人。
車門無聲滑開,春風吹進來,帶著油菜花的甜味。林也退后一步,再一步,直到老人重新被光線和塵埃封存成一尊安靜的雕像。
列車繼續向前。
隧道、膠片、舊車廂、雕塑般的爺爺,全被留在身后。
而林也的掌心,仍留著那三秒的溫度,像一粒被春天點燃的炭,緩慢地、持續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