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不再流動，而是凝固。

像一堵墻，又像一口井，把林也釘在垂直的寂靜里。

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條長廊——

天花低矮，燈管半明半滅，光線像被稀釋的鉛水，一點點滴在地板上。

地板是墨綠的，和冷鏈車的車門一個顏色，踩上去軟而黏，像踩進一塊發(fā)霉的肺。

墻上掛著課程表。

白紙黑字，邊緣卷翹，被潮氣浸出灰色的水痕。

周一感恩電擊

周二高強度行軍

周三器官配型抽血

周四家長探視

周五煙囪維護

周六企業(yè)家答謝

周日畢業(yè)典禮

字與字之間，有細小的裂痕，像有人用指甲反復刮過。

林也伸手去摸，裂痕里滲出冰涼的液體——

不是血，是灰。灰?guī)еF銹味，帶著消毒水味，帶著燒糊的棉花味，順著他指尖往血管里爬。

鐘聲響了。

鐘聲不是聲音，是一陣劇烈的耳鳴。

耳鳴里，有人輕輕喊他的名字：“林也——林也——”

那聲音像從很遠的地底傳來，又像從他自己的顱骨內側傳來。

他循聲走去，腳步沒有回聲，鞋底與地面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

長廊盡頭是一扇門，門牌寫著：教室A-07。

07，像計時器，也像倒計時。

門自動滑開。

教室里整齊擺著七張鐵架床，床上鋪著灰床單，床單上壓著人形。

人形用黑色塑料袋套住頭，一束束手腕粗的電線從塑料袋下蜿蜒出來，連接著床頭的儀器。

儀器屏幕亮著幽綠色數字：7。

林也數了數，七張床，七個7，四十九秒。

第四十九秒，所有屏幕同時熄滅，教室陷入絕對的黑暗。

黑暗里，塑料袋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揭開——

露出七張臉，全是林也。

每張臉都睜著眼，卻沒有瞳孔，只有兩個灰色的圓孔，圓孔里飄著極細的灰燼。

林也后退，后背撞上另一扇門。

門牌寫著：觀察室。

透過門玻璃，他看見宋晴。

宋晴穿著白色防護服，手里拿著記錄板，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又一道灰線。

她抬頭，目光穿過玻璃，落在林也臉上——

那目光沒有焦點，像看一個標本，又像看一團空氣。

林也拍門，門卻紋絲不動。

宋晴低頭，在記錄板上寫下：

“樣本07，情緒指數 0，建議立即處理。”

處理兩個字被描得很粗，粗到紙纖維斷裂，發(fā)出極輕的“噗”，像一根骨頭被折成兩截。

走廊盡頭又響起鐘聲。

這一次，鐘聲里摻著電流聲。

電流像蛇，沿著電線鉆進林也的太陽穴——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拆開：

皮膚被剝下，攤在墨綠的地板上；

骨頭被抽出，碼成一排灰色的柵欄；

心臟被取出，放進一只透明塑料袋，袋口貼著標簽：

“易碎”、“向上”、“勿壓”。

標簽的膠邊卷起來了，露出底下暗紅色的指印。

林也低頭，看見自己的心臟在袋子里跳動。

每跳一下，時間就少一秒。

七下之后，心臟停了，教室的燈重新亮起。

鐵架床空了，灰床單上只剩一層極細的灰。

灰被風吹起，吹進林也的眼眶，吹進林也的喉嚨。

他咳嗽，卻咳不出聲音；

他流淚，卻流不出顏色。

灰填滿了他的胸腔，填滿了他的鼻腔，填滿了所有尚未說出口的話。

鐘聲第三次響起。

電流、耳鳴、心跳，全部歸零。

教室的墻壁開始移動，向內擠壓，像一張緩緩合攏的嘴。

墻壁上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同一句：

“讓每個孩子贏在情緒終點線。”

終點兩個字在閃，閃得極快，像心跳驟停前的警報。

閃到第七下，墻壁合攏成一條縫。

縫里透出一道白光——

林也認得那光，是高鐵站大屏的光，是冷鏈車門合攏那一瞬的光，是記憶開始的光。

白光里，有人輕輕喊他的名字：“林也——林也——”

那聲音像雪落在雪上，沒有回響。

墻壁徹底合攏。

世界安靜得能聽見灰燼落在灰燼上的聲音——

簌。

簌。

簌。

而在墻壁的另一側，新的課程表已經貼好：

周一感恩電擊

周二高強度行軍

周三器官配型抽血

……

白紙黑字，邊緣卷翹，被潮氣浸出灰色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