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墜落(00:00:01.5–00:00:03.0)
- 無岸之湄
- 菊霸
- 1333字
- 2025-08-02 11:32:22
灰開始流動,像水銀滲進每一條縫隙。
冷鏈車的鐵皮內壁在呼吸——鼓起來,又癟下去,發出遲緩的、濕漉漉的喘息。林也漂浮在車廂中央,沒有重量,也沒有方向,只有那陣喘息聲貼著耳廓來回刮擦,像一把鈍刀在剝他的皮。
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圈淤青。
那淤青不是顏色,是一段記憶:
——站長把《心理療養協議》按在桌上,圓珠筆的筆尖戳進紙背,“簽吧,簽完就能睡個好覺。”
筆尖戳下去的地方,紙纖維斷裂,發出極輕的“噗”,像一根骨頭被折成兩截。
原來淤青是筆尖留下的洞,洞里沒有血,只有更深的灰。
車廂突然傾斜。
世界翻了個身,林也卻保持原來的姿勢,像一張被釘在空中的舊照片。
他看見腳邊有六只黑色塑料袋,袋口用黃色束帶扎緊,標簽上寫著:
“易碎”、“向上”、“勿壓”。
標簽的膠邊卷起來了,露出底下暗紅色的指印。
林也想起自己曾用同樣的塑料袋裝過外賣——炸醬面、酸辣粉、熱奶茶。
那些塑料袋在顧客手里被撕開時,會冒出白霧,白霧里是活著的溫度。
而現在,白霧不見了,溫度也不見了,塑料袋里只剩下一團安靜得發冷的形狀。
冷鏈車的發動機又咳了一聲。
這一聲咳,把車廂頂部的燈震亮了半秒。
半秒里,林也看見自己的臉貼在車廂盡頭的鐵板上——
不,那不是鐵板,是一面鏡子,鏡子里的“他”沒有眼睛,只有兩個灰色的圓孔,圓孔深處飄著極細的灰燼。
鏡子里的“他”緩緩抬起手,指了指林也的胸口。
林也低頭,看見自己的制服拉鏈敞開著,拉鏈齒縫里夾著一張小票:
【智德陽光書院·單程車票】
票價:情緒
有效期:7秒
蓋章:灰
鏡子里的“他”忽然笑了。
嘴角裂開的弧度極慢,像有人用指甲在一張濕透的紙上劃了一道。
那道裂縫越裂越長,裂到耳根,裂到整個車廂——
鏡子碎了,碎成無數片,每一片都映出林也的瞳孔。
瞳孔里,廣告屏的白光又一次亮起,字幕卻變成了:
“讓每個孩子贏在情緒終點線。”
終點兩個字在閃,閃得極快,像心跳驟停前的警報。
車廂再次傾斜,這次沒有回正。
林也感到自己在下沉,不是向下,而是向里——
向胸腔里沉,向骨頭里沉,向血脈里沉。
沉到最底處,他觸到一塊冰涼的鐵板,板上刻著一行小字:
“歡迎回家。”
家不是家,是煙囪的入口。
鐵板下面有風,風里有火,火里有灰。
灰撲上來,蓋住他的眼皮,蓋住他的呼吸,蓋住他所有尚未發出的聲音。
冷鏈車停了。
車門卻沒有打開。
世界安靜得能聽見灰燼落在灰燼上的聲音——
簌。
簌。
簌。
林也數著那聲音,數到第七下,車門終于開了。
外面不是黑夜,也不是白天,是一片均勻到令人絕望的灰。
灰里站著一個人,穿白大褂,戴口罩,口罩上印著智德陽光書院的 logo。
那人對林也伸出手,手指細長,指節處有一道舊疤——
林也認得那疤,是站長拿圓珠筆戳協議時,筆尖不小心劃在自己虎口留下的。
原來站長在這里等他,原來協議在這里生效。
林也抬起手,發現自己的手已經透明,像一張被水浸濕的紙,指尖正在融化成灰。
站長握住他的手,輕輕一拉——
灰散開了,像雪崩,像葬禮,像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夢。
灰落下來,落在他的睫毛上,落在他的瞳孔里,落在所有尚未說出口的話上。
灰很軟,也很重,像一場雪,也像一場葬禮。
雪不會停,葬禮不會結束。
林也閉上眼,聽見有人在很遠的地方輕聲喊他的名字——
那聲音像雪落在雪上,沒有回響。
而在他身后,冷鏈車的車門緩緩合攏,發出最后一聲極輕的“咔嗒”。
那聲音不是車門,是記憶碎裂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