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也的意識像被風托起的蒲公英,輕得沒有重量,卻又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向某個固定坐標。四周的景物開始融化:環形走廊的玻璃、麻雀的金色裂縫、07號校牌的銅綠……全化作濃稠的色塊,被一只無形的手揉進一團混沌的霧。霧散去時,他發現自己站在一條土路上,路面被午后的陽光烤得發白,裂縫里鉆出細小的野草。空氣帶著干草與鐵銹混合的味道,像被記憶封存多年的罐頭突然被打開。
遠處,一座巨大的煙囪矗立在低矮的丘陵之間,紅磚被歲月剝蝕成暗褐色,頂部飄出一縷極細的白煙,煙筆直上升,像一根不肯彎曲的針。林也的心臟——如果靈體還有心臟——輕輕縮了一下。那煙囪他見過,在七歲那年,在無數個午睡醒來的午后,在奶奶家后院的矮墻外。那時他踮起腳,指尖剛好觸到墻頭的碎玻璃,玻璃映出煙囪的倒影,像一座通往天空的梯子。
此刻,煙囪的倒影落在他的瞳孔里,卻不再是梯子,而是一根被無限拉長的呼吸管,管口對著他,緩慢地吸氣、吐氣。每一次吐氣,周圍的景物便后退一步:土路變成碎石,碎石變成煤渣,煤渣變成他兒時赤腳踩過的滾燙地面。每一次吸氣,景物又前進一步,像被倒帶的錄像帶,畫面一幀一幀逼近,卻又永遠無法抵達。
林也向前走,腳底傳來真實的觸感——不是靈體的虛無,而是七歲男孩腳掌被石子硌到的微疼。疼痛像一條細線,把他從第三視角拉回第一視角。他低頭,看見自己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短褲,膝蓋上有新鮮的擦傷,血珠凝成細小的紅寶石。他抬頭,煙囪更高了,高得幾乎捅破天空,天空被捅出一個極小的洞,洞里漏下一束光,光落在煙囪頂端,把白煙鍍成金色。
煙囪腳下,有一間低矮的磚房,房門虛掩,門縫里透出暗紅的火光。林也記得那火光——奶奶在灶膛里添柴,火舌舔著黑黢黢的鍋底,鍋里煮著玉米糊,咕嘟咕嘟地冒泡。他推門進去,灶膛的火光卻變成一排排閃爍的數字:07:07:07。數字在火光里跳動,像一群被囚禁的螢火蟲。奶奶的身影沒有出現,只有火光映出墻上的一道影子——那影子不是人,而是一塊小小的、長方形的校牌,牌子上刻著07,邊緣有細小的鋸齒,像被誰用指甲反復摳過。
林也伸手想取校牌,指尖卻穿過影子,穿過墻壁,穿過灶膛,穿過整個磚房。他意識到,自己又一次成了旁觀者。七歲的自己正蹲在灶膛前,用小木棍撥弄火堆,火光映在他臉上,把睫毛照得透明。七歲的自己抬頭,目光穿過林也透明的身體,落在煙囪頂端,眼里閃著與年齡不符的渴望——那渴望不是對糖的渴望,也不是對玩具的渴望,而是一種模糊的、尚未命名的、對“遠方”的渴望。
煙囪開始傾斜。
不是倒塌,而是像被一只巨大的手輕輕掰彎,彎成一道溫柔的弧線,弧線的盡頭指向林也——不,指向七歲的自己。七歲的自己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赤腳踩過滾燙的煤渣,一步一步走向煙囪。林也的靈體跟在后面,卻發現自己無法縮短距離。無論他走多快,七歲的自己始終領先半步,像一段永遠追不上的記憶。
煙囪頂端的白煙忽然散開,變成一片極薄的云,云里浮現出女孩的臉——不是便利店女孩的成年模樣,而是七歲那年,他第一次在后院墻外看見的那個陌生姐姐。姐姐穿著白色連衣裙,裙擺被風吹得鼓起,像一朵膨脹的云。她對著七歲的自己伸出手,手心向上,掌心里躺著07號校牌。七歲的自己踮起腳,指尖剛碰到校牌邊緣,整個場景突然開始折疊:煙囪、磚房、煤渣、陽光、陌生姐姐、07號校牌……所有畫面被對折成兩半,對折處發出極輕的“咔嚓”,像被強行掐斷的呼吸。
折疊后的畫面變成一張極小的卡片,卡片正面是煙囪,背面是07號校牌。卡片落在林也掌心,輕得像不存在,卻又重得讓他幾乎握不住。他低頭,看見卡片邊緣滲出極細的白煙,煙里浮現出新的畫面:便利店、教室、基地、07:07:07……所有循環的碎片被重新排列,卻不再重疊,而是像被攤開的撲克牌,每一張都清晰可見,每一張都無法再組合成完整的圖。
卡片開始發燙。
燙意穿透靈體的掌心,像被烙鐵烙過的記憶。林也松開手,卡片卻懸浮在空中,緩緩旋轉,旋轉成一粒極小的點,那粒點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原來煙囪不是通往天空的梯子,而是通往循環的通風口。”
點開始上升,上升成一縷極細的白煙,白煙穿過煙囪頂端,穿過天空的洞,穿過整個夢境,最終消失在一片絕對的空白里。
空白里,林也的靈體開始下沉。
下沉不是墜落,而是像一片羽毛被輕輕放回水面。水面下,是七歲的自己正赤腳踩過煤渣,正抬頭看煙囪,正伸手接07號校牌——所有動作被無限放慢,慢到可以看見煤渣在他腳底留下細小的凹痕,慢到可以看見白煙在他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珠,慢到可以看見07號校牌在他掌心留下細小的鋸齒印。
下沉停止。
林也的靈體與七歲的自己重疊,重疊處發出極輕的“啵”,像水泡破裂。重疊后的畫面開始凝固,凝固成一張極薄的膠片,膠片正面是煙囪,背面是07號校牌。膠片被塞進一臺老舊的放映機,放映機的齒輪開始轉動,發出極輕的“噠噠”。
噠噠聲里,畫面開始倒放,倒放成無數個重復的早晨、正午、傍晚、深夜……
而林也,終于成為膠片的一部分,成為煙囪頂端那一縷不肯消散的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