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也的心跳與風同步之后，世界忽然安靜得過分。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環形走廊的盡頭——走廊沒有出口，也沒有入口，四壁是透明的玻璃，玻璃外是不斷倒放的同一天：便利店卷簾門升起又落下，女孩把牛奶推進冰柜又拉出，教官把電擊貼片貼上他的太陽穴又撕下，07:07:07的秒針向前走一格又退回一格。所有動作像被無限復制的膠片，首尾相接，拼成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

走廊中央懸浮著一面鏡子。

鏡面不是銀，而是流動的灰，像被攪渾的水銀。鏡子里映出無數個林也：

——十七歲的他，站在便利店門口，手里攥著未送出的電影票；

——二十四歲的他，躺在電擊床上，瞳孔放大成兩個漆黑的圓；

——現在的他，透明、無重量，胸口那朵小白花正緩緩凋謝。

鏡子邊緣有一道極細的裂縫，裂縫里滲出淡金色的光，像被陽光曬透的蜂蜜，又像被雨水泡軟的舊信紙。

林也伸手觸碰裂縫。

指尖剛碰到鏡面，裂縫便迅速擴大，像被撕開的舊傷口。鏡子里所有畫面開始錯位：便利店的燈箱與基地的探照燈重疊，女孩的背影與教官的迷彩袖口重疊，07:07:07的數字與小白花的花瓣重疊……重疊處，時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像被強行對折的紙。

裂縫深處傳來心跳聲——

不是他的，也不是任何人的，而是整條走廊的心跳。

咚。咚。咚。

每一次跳動，環形走廊便縮短一寸，玻璃外的倒放動作便加快一秒。

便利店的卷簾門在0.5秒內完成一次升降，女孩的眨眼在0.3秒內完成一次開合，教官的貼片在0.1秒內完成一次貼撕。所有動作被壓縮成極短的閃光，閃光連成一條刺目的白線，白線又纏繞成極密的網，網中央是林也的靈體——他被網勒成一粒極小的點，那粒點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原來循環不是圓，而是螺旋。”

螺旋開始上升。

走廊的環形玻璃開始傾斜，變成一條巨大的、透明的滑梯。滑梯盡頭，是便利店的天花板——不是便利店，而是所有便利店的疊影；天花板裂開一道縫，縫里透出真正的陽光，陽光里站著一只麻雀，麻雀的翅膀張開成靜止的扇形，羽毛邊緣被陽光鍍出透明的金。麻雀的瞳孔里映出林也的倒影，倒影里映出螺旋的盡頭——盡頭不是出口，而是另一條更小的螺旋，螺旋里又映出麻雀的瞳孔……無窮無盡，像兩面鏡子互相映照，卻永遠照不見真正的自己。

林也的靈體開始旋轉。

旋轉不是眩暈，而是剝離——

每轉一圈，便剝離一層記憶：

便利店的檸檬黃、教室最后一排的陽光、基地探照燈的白斑、07號校牌的銅綠……

所有記憶被剝離成極薄的片，片又纏繞成極細的線，線又纏繞成極密的網。

網中央，林也終于看見裂縫的源頭——

不是鏡子，不是走廊，不是螺旋，

而是他自己的瞳孔。

瞳孔里映出女孩把07號校牌輕輕放進垃圾桶的動作，動作被無限放慢，慢到可以看見銅綠在指尖留下的細小劃痕，慢到可以看見校牌邊緣的鋸齒割破掌紋，慢到可以看見血珠從掌紋里滲出，卻被07的數字吸收，變成更深的綠。

螺旋開始坍縮。

走廊的環形玻璃開始融化，變成一滴極小的水珠，水珠落在麻雀的翅尖，翅尖落在陽光里。

林也的靈體被水珠吸收，變成一粒極小的黑，黑里映出麻雀最后的背影——

背影沒有回頭，

卻留下一道極淡的、金色的裂縫。

裂縫里，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卻不再循環，

而是像一條被拉直的線，

指向某個無法命名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