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窗,也沒有門。
空間像被一只巨手從外部擰緊,四面墻緩慢地向內(nèi)凹陷,發(fā)出低沉的、骨裂般的咯吱聲。天花板低垂,幾乎貼上頭皮;地板卻不斷下陷,像一塊被水浸爛的紙板。空氣被抽走,又被灌回,每一次循環(huán)都帶著鐵銹與消毒水混合的腥甜。林也的靈體被釘在半空,四肢被看不見的皮帶勒出青紫的印子——那些印子并不疼,只是提醒他:這里連疼痛都不被允許發(fā)出聲響。
唯一的光源是一盞舊式臺燈,燈罩裂了一條縫,鎢絲裸露,像一條燒紅的神經(jīng)。光柱投在地面,凝成一塊慘白的圓斑。圓斑中央,放著一本攤開的日記。紙頁被潮氣泡得發(fā)軟,字跡卻刀刻般清晰:
“7月3日,晴。林也今天沒來訓練。他們說,他被‘處理’了。處理是什么意思?清理?刪除?像刪一條短信那么簡單?”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極細的針,扎進靈體透明的肺泡。林也試圖呼吸,卻發(fā)現(xiàn)“呼吸”這個概念已被抽離,只剩下胸腔里一截被拉長的真空。他低頭看自己的胸口——那道淡綠的葉脈正在迅速褪色,變成死灰,葉脈的紋理裂成無數(shù)細小的縫,縫里滲出細小的水珠,水珠落在紙頁上,暈開一小片藍黑色的墨漬。
燈罩忽然輕輕搖晃,鎢絲閃了一下。
畫面開始播放——
不是影像,而是氣味:
鐵銹味(電擊貼片貼在太陽穴的冰涼),
燒焦味(頭發(fā)被電流烤卷的刺鼻),
腥甜味(嘴角滲出的血混著口水)。
氣味凝成實體,像一條濕冷的蛇,從鼻腔滑進氣管,盤踞在肺里,緩慢地收緊。
每一次收縮,日記的字跡便加深一分,像有人蘸著血,反復描摹。
第二頁紙自動翻開:
“7月4日,陰。基地來了新人,教官說,‘不聽話的下場,你們已經(jīng)看見了。’我看見他們抬走一個裹尸袋,拉鏈只拉到胸口,露出半張臉——那張臉沒有表情,像一張被水泡透的面具。”
林也的靈體開始顫抖。
顫抖不是肌肉的戰(zhàn)栗,而是整個存在在頻率上的錯位。
他看見裹尸袋里露出的半張臉——那是他自己,卻又不是:
眼皮微腫,嘴角下垂,像被誰輕輕按了一下停止鍵。
而真正的他,懸在半空,看著自己被壓縮成一個符號,一個“不聽話”的注腳。
窒息感在此刻達到峰值:
不是空氣稀薄,而是意義被抽空。
他存在的全部重量,被壓縮成日記里短短兩行字,
輕得像塵埃,卻又重得像整座基地的混凝土墻。
第三頁紙緩緩升起,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托住:
“7月5日,暴雨。教官讓我們圍著操場跑圈,雨水沖淡了地上的血跡。我跑過最后一圈時,踩到一塊軟軟的東西——是他的校牌,07號。我把它撿起來,又悄悄放回口袋。雨太大,沒人看見。”
07號。
那兩個數(shù)字在林也的靈體里炸開,像兩枚燒紅的鐵釘。
他看見女孩蹲在暴雨里,雨水把她的劉海黏在眼皮上,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擦出一道淡紅的印子——
不是血,是雨里融化的口紅。
她攥緊那塊校牌,指節(jié)發(fā)白,
卻始終沒有哭。
教官的哨聲在背后響起,像一把鈍刀,把她的背影切成兩半。
一半留在雨里,一半永遠留在林也的窒息里。
燈罩劇烈搖晃,鎢絲發(fā)出瀕死的嘶嘶聲。
日記本開始自動翻頁,越來越快,
字跡像被暴雨沖刷,一行行模糊、重疊,最后只剩下一個不斷重復的符號:
07 07 07 07 07……
符號在紙面凸起,變成浮雕,又變成凸起的電極貼片,
貼片貼上林也的靈體太陽穴,
電流穿過透明的顱骨,
在真空般的胸腔里炸開無聲的火花。
每一次火花,都照亮他瞳孔深處的一個畫面:
——女孩把07號校牌塞進枕頭底下,
——女孩在熄燈后偷偷摩挲那塊金屬,
——女孩在畢業(yè)典禮上把校牌扔進垃圾桶,
——女孩在便利店的冰柜前,把牛奶推到最左邊,
左邊是Z愛喝的口味,右邊是他曾喜歡的檸檬味。
每一次照亮,都加深一次窒息。
直到最后一道火花熄滅,
直到日記本最后一頁空白,
直到07這個數(shù)字在視網(wǎng)膜上烙成一道無法愈合的盲斑。
燈,終于滅了。
黑暗像一塊浸滿鐵銹的海綿,緩緩收緊。
林也的靈體被擠壓成一粒極小的點,
那粒點里,只剩下一個念頭:
原來最徹底的窒息,
不是空氣被抽走,
而是連“被記住”的資格都被剝奪。
07號校牌在黑暗里發(fā)出極輕的“叮”,
像一枚掉在地上的回形針,
卻永遠回不到原來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