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半，便利店卷簾門剛拉到一半，金屬與軌道摩擦出一聲生澀的“嘩啦”。女孩彎腰把牛奶一箱箱碼上冰柜，動作熟練得像在擺放積木。她的劉海被冷氣吹得微微顫動，擋住了眼睛，也擋住了情緒。

林也的靈體站在收銀臺旁，像一張被遺落的舊發票，透明得幾乎看不見。他盯著女孩的側臉，等待某種崩塌——眼淚、顫抖、哪怕一聲嘆息。可女孩只是直起身，順手把額前的碎發別到耳后，指尖冰涼，動作輕得像撣落一粒塵。

廣播里突然插播一條簡訊：“……七日前，某行為矯正基地學員林也，因訓練意外離世……”

聲音機械、平板，像從鐵罐里滾出來的石子。林也的靈體猛地一震，仿佛被那粒石子擊中眉心。他看見女孩的指尖在牛奶盒上停頓半秒，指節泛白，又迅速恢復血色。沒有停頓，沒有回頭，她繼續把牛奶推進冰柜深處，像把一條新聞推進記憶的暗格。

便利店玻璃門開合，風鈴叮當。女孩抬頭，目光穿過林也透明的胸口，落在門外行人的背影。她的嘴角甚至微微上揚，像是禮貌性的、對陌生人的微笑。那微笑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均勻地割開靈體的胸腔。

林也聽見自己體內發出極輕的碎裂聲——不是玻璃，是冰。他低頭，看見胸口那道淡綠的葉脈正在開裂，裂縫里滲出細小的水珠，水珠落在地面，發出聽不見卻真實存在的“嗒”。每一滴都是一句未出口的質問：

——為什么你不哭？

——為什么你不恨？

——為什么你連皺眉都不肯？

女孩轉身，從柜臺下抽出一包口香糖，撕開封口，抽出一條，放進嘴里。咀嚼聲極輕，卻像無數細小的牙齒，啃噬靈體的耳膜。她抬眼，目光掃過貨架，掃過天花板，掃過林也站立的位置——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連漣漪都沒有。

林也突然意識到，比電擊更痛的，是這種平靜。

教官的拳頭、電流的灼燒、窒息的黑暗，都曾讓他疼得蜷縮，可那些疼終究落在肉體，落在時間可以撫平的表皮。而女孩的平靜，像一把沒有柄的刀，直接插進靈魂最柔軟的地方，插進去就再拔不出來。

他飄近，幾乎貼上她的睫毛。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聲音沒有介質，卻在她的瞳孔里激起極細微的波紋——像蜻蜓點水，轉瞬即逝。女孩眨了眨眼，低頭整理零錢，硬幣在她掌心發出清脆的碰撞，像拒絕回答的鈴鐺。

午休時間，便利店空無一人。女孩坐在員工休息室的折疊椅上，面前攤著一本筆記本——不是日記，是排班表。她用藍色圓珠筆在“林也”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又畫了一個叉，動作利落得像劃掉一個錯別字。筆尖停頓半秒，墨水滴在紙上，暈開一個小小的藍斑。那藍斑在靈體眼里迅速擴大，像一片深夜的海，把他整個人吞進去。

海里沒有浪，只有平靜。

平靜得讓他聽見自己靈魂碎裂的回聲——

原來最殘忍的不是“你害死了我”，而是“你從未把我放進你的世界”。

傍晚，女孩關店。卷簾門落下，鐵片碰撞的聲音像一聲鈍重的嘆息。她站在門外，掏出手機，屏幕亮起，停在一條未讀短信：

【今晚八點，老地方見?！猌】

她的拇指懸在回復鍵上，遲遲沒有落下。街燈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幾乎碰到林也透明的腳尖。影子與影子重疊，卻沒有重量。

靈體林也站在影子里，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窒息。不是黑暗，不是疼痛，而是被一種巨大的、溫柔的、冷漠的平靜包圍——像沉進深海，四周沒有光，也沒有聲音，只有緩慢上升的氣泡，每一個氣泡里都是她從未為他停留的側影。

最后一班公交車駛過，車燈掃過女孩的臉。她的表情在強光里暴露無遺——沒有悲傷，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困惑。只是一片空白，像被橡皮擦過的紙，干凈得令人絕望。

林也的靈體開始上升，像被放掉的氣球。上升的過程中，他看見女孩的影子慢慢縮短，最后縮成一粒極小的黑點，消失在便利店的玻璃門后。

上升的過程中，他聽見自己體內那道裂縫終于完全裂開，卻沒有血，只有風——

風把那句“原來你從未在意”吹得很遠，很遠。

直到云層之上，直到所有聲音都被抽走，

直到連絕望都變得平靜，

林也才終于明白：

比死亡更冷的，是活在你心里卻從未被你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