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沒有天空。
只有一層柔軟的、潮濕的霧,像剛洗過卻忘了擰干的床單,沉甸甸地罩在頭頂。霧是乳白色的,卻帶著一點舊燈泡的暗黃,仿佛有人把記憶泡進溫水里,泡得發皺、發軟,再拎出來掛在眼前。林也站在霧里,腳底不是土地,是一塊巨大的、微微下陷的床墊——彈簧早已失去彈性,踩下去便發出悶悶的“咯吱”,像老人的關節在夜里翻身。
四周沒有墻,也沒有地平線。
只有一條一條垂掛下來的燈繩,繩上串著無數細小的燈泡,燈泡里不是鎢絲,是一粒粒凝固的、發灰的時間:
——那是高一早讀時,女孩把英語書豎起來擋住臉,偷偷咬下的第一口面包;
——那是高二運動會,她蹲在終點線給Z遞水時,馬尾辮掃過林也手背的一秒;
——那是高三晚自習,她在草稿紙上寫Z的名字,筆尖戳破紙背,發出極輕的“噗”。
燈泡忽明忽暗,每一次閃爍,都像有人用指甲輕輕刮過舊膠片,發出細碎的靜電聲。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洗衣粉味,混著一點雨水漚過的鐵銹味。
林也伸手,想抓住其中一粒燈泡,指尖卻穿過玻璃,像穿過一層水膜,帶起一圈溫吞的漣漪。漣漪蕩開,露出燈泡背后的影像:便利店的冰柜門被推開,冷氣白霧涌出來,女孩伸手去拿最左邊的那罐汽水——指尖在鋁罐上停留半秒,那一秒被無限拉長,像被拉成絲的麥芽糖,黏在他的視網膜上,怎么也甩不掉。
腳下忽然變軟。
床墊開始滲水,水不是透明的,而是一種渾濁的、帶著舊照片顏色的液體。水面浮起一張張被水泡皺的相片:
——女孩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陽光把她的睫毛鍍成金色;
——女孩在雨里跑過操場,水花濺到小腿,留下深色的圓點;
——女孩站在教室后門,回頭張望,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一個并不存在的焦點。
相片邊緣卷曲,像被火烤過的葉子,輕輕一碰就碎成粉末。粉末落在水面上,變成更細小的影像:女孩低頭寫字,女孩抬頭看天,女孩把耳機塞進耳朵,女孩把耳機摘下來……
循環往復,沒有他的影子。
遠處傳來極輕的呼吸聲。
不是人的呼吸,是夢的呼吸——像一條巨大的、沉睡的魚,在看不見的水里緩慢開合鰓蓋。每一次開合,霧氣便涌動一次,燈繩便搖晃一次,燈泡便閃爍一次。林也循著聲音走過去,腳底的水越來越深,水面卻越來越平靜,平靜得像一面被歲月磨花的銅鏡。鏡子里映出他的臉,卻沒有五官,只有兩個灰色的圓孔,圓孔深處是女孩坐在書桌前寫字的背影。
他伸手想觸碰鏡子,指尖卻穿過鏡面,像穿過一層霧。
霧的另一側,女孩忽然停下筆,抬頭望向鏡子,目光穿過他的臉,落在某個并不存在的焦點。她的嘴唇開合,沒有聲音,卻清晰吐出兩個字:
“Z。”
聲音像一根細針,扎進林也的耳膜,又順著耳膜滑進心臟,在心臟最柔軟的地方,輕輕轉了一圈。
水面開始上升。
水漫過腳踝,漫過膝蓋,漫過胸口,漫過下巴,最后漫過頭頂。
林也沉入水中,卻感覺不到窒息,只感覺到一種溫吞的、被包裹的疼。
水里有無數細小的氣泡,每一個氣泡里都是女孩的一個瞬間:
——她第一次注意到Z,是因為Z在籃球賽最后一秒的三分球;
——她第一次為Z心動,是因為Z把傘借給了她;
——她第一次為Z失眠,是因為Z說“晚安”時聲音太輕。
氣泡在他身邊破裂,破裂的聲音像極輕的嘆息,像極輕的告別。
最后,所有氣泡匯成一滴極小的水,水落在女孩的手背,她抬頭,卻什么也沒看見。
——原來他的存在,只是一滴無人察覺的雨。
水開始退去。
退去的水面留下一層薄薄的、發亮的膜,膜上印著女孩的所有瞬間,卻沒有他的位置。
林也站在膜上,發現自己沒有影子,沒有形狀,沒有名字。
他把自己弄丟了,在一場全世界都是她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