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霧像退潮后的灘涂,一點點露出潮濕的肌理。林也的靈體被拋進一間陌生的臥室——不是少年的宿舍,也不是教室的角落,而是女孩成年后的房間。窗簾半掩,天光被過濾成極淡的琥珀色,塵埃在光柱里緩慢沉降,像一場無聲的落雪。
他懸在天花板下,俯瞰書桌上攤開的日記本。紙頁泛黃,卻帶著新鮮的墨香。第一行字刺進他的視網膜:
“6月15日,晴。今天他又在操場打籃球了。我假裝路過,其實手里的礦泉水是給他買的??伤舆^去的時候,眼睛卻看向看臺——那里坐著Z?!?
Z。
一個單字母,像一把鈍刀,把林也的名字攔腰截斷。他感到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被抽走,留下一個真空的洞,連回聲都吸不進去。
第二頁:
“6月20日,雨。Z今天把傘借給了我。傘骨上有他的名字縮寫,我用指甲偷偷描了一遍又一遍。林也站在便利店門口,沒打傘,渾身濕透。我沖他揮手,他好像沒看見。”
林也的靈體微微顫抖。雨幕在記憶里倒放,他看見自己站在雨里,雨水順著睫毛流進嘴角,咸得發苦。原來那時候,她揮手的方向從來不是他。
第三頁:
“7月1日,晴。Z說喜歡我。我點頭的時候,聽見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碎掉了。不是難過,是輕松——原來暗戀也可以被回應?!?
碎掉的聲音在林也的靈體里放大,像玻璃渣滾過鼓膜。他伸手想合上日記,指尖卻穿過紙面,掀起一陣細小的風。風把紙頁翻到最后一頁:
“畢業那天,Z牽著我的手........”
字跡到這里戛然而止,墨跡卻未干,像一條被強行掐斷的河流。林也的靈體懸在琥珀色的光里,感到一種無法窒息的痛——沒有肺,卻像被海水灌滿;沒有心臟,卻像被鈍器反復捶打。他試圖逃離這間臥室,身體卻被日記里的每一個字釘在原地,像標本被釘在軟木板上。
痛到極致時,畫面開始剝落。日記本化成無數細小的紙屑,在空中旋轉,每一張都映出Z的臉——陽光、球鞋、汗濕的T恤、遞過來的傘。紙屑越轉越快,最終拼成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里映出林也自己:透明、無指甲、胸口有一道淡綠的葉脈。鏡子的邊緣開始滲水,水越積越多,漫過他的腳踝、膝蓋、胸口,最后漫過頭頂。
窒息感達到頂點時,水卻突然變得溫暖,像母親的懷抱。林也在水里睜開眼,看見Z的臉漸漸模糊,女孩的背影卻越來越清晰——她站在鏡子另一端,仿佛回頭對他笑,笑容里沒有歉意,只有釋然。她的嘴唇開合,無聲地說:
“謝謝你,讓我知道被喜歡的感覺。也謝謝你,讓我知道喜歡一個人原來可以這么安靜?!?
水開始退去,鏡子開始碎裂。碎鏡里映出無數個林也:站在雨里的、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躺在電擊床上的、懸在天花板上的……所有碎片同時向他伸出手,指尖相觸的瞬間,碎鏡化作一場溫柔的雪,落在他的靈體上,像一場遲到的葬禮。
雪落盡時,林也發現自己站在便利店門口,陽光正好,女孩剛把汽水遞過來。這一次,他沒有伸手去接,也沒有轉身逃跑。他只是看著她,像看著一場已經散場的電影,像看著一條已經流遠的河。
胸口那道淡綠的葉脈微微發亮,像一盞不肯熄滅的燈。燈里映出日記的最后一句話,卻不再是遺憾,而是一句輕輕的告別:
“愿你記得被喜歡的感覺,也愿你記得喜歡一個人的勇氣?!?
林也笑了,透明的手指穿過陽光,像穿過一場無形的雨。他轉身,走向街角,走向下一個循環,走向自己終于學會放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