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最后的光像一塊被揉皺的錫紙，貼在天邊，遲遲不肯熄滅。林也沿著那條被雨水泡軟的柏油路往回走，每一步都踩出一聲細微的吱呀，像踩碎舊日的底片。街燈一盞一盞亮起，卻照不亮他的影子——影子落在路面上，時而拉長，時而縮短，像一段被反復倒帶的畫面。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覺得風帶著潮濕的咸味，像誰的眼淚。拐過街角，空氣忽然安靜下來，連遠處的燒烤攤也不再冒煙。他站在一家關門的便利店前，櫥窗里映出他的臉：蒼白，沒有指甲，嘴角卻帶著一點奇異的溫度——那是剛剛在河船上被風吹過的溫度。

便利店的玻璃門忽然開了，沒有聲響，也沒有風。門后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墻壁是舊的綠色油漆，剝落處露出灰白的石灰。走廊盡頭，站著一個女孩，穿著高中時的校服裙，裙擺被燈光照得半透明。她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像被水暈開的照片，又像被歲月反復摩挲的底片。

林也的喉嚨發緊。他記得這條走廊——那是高三教學樓的盡頭，午后的陽光總是從窗外斜射進來，落在女孩的側臉上，像一層薄薄的蜂蜜。他記得自己無數次在這里假裝經過，只為看她低頭翻書的模樣：睫毛垂下，鼻尖微紅，嘴角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弧度。那時候，他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那一瞬的永恒。

女孩抬起頭，目光穿過他，又落回他。她的眼睛像兩枚被雨水洗過的玻璃，倒映著整個舊日的夏天。林也走過去，腳步輕得像踩在夢里。每一步，走廊的墻壁便剝落一片，露出背后的黑暗——那是記憶的裂縫，裂縫里涌出潮濕的霉味，像多年未打開的抽屜。

他停在女孩面前，鼻尖幾乎碰到她的劉海。他能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洗發水味，帶著檸檬和一點甜。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女孩也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仰起臉，嘴角帶著一點他熟悉的、若有若無的弧度。

然后，他吻了她。

嘴唇相觸的瞬間，整個世界安靜下來。沒有心跳，沒有呼吸，只有一點溫熱在唇間蔓延。那溫熱像一滴蜂蜜，又像一滴淚，帶著微微的澀。女孩的唇很軟，卻帶著一點涼意，像被午后的陽光曬過的玻璃，又像被雨水打濕的紙。他能感覺到她的睫毛輕輕掃過他的臉頰，像蝴蝶的翅膀，又像記憶的羽毛。

吻持續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當他睜開眼，女孩的輪廓開始模糊，像被風吹散的煙。她的臉一點點褪去，只剩下嘴角那一點弧度，最后連弧度也消失，只剩下一點淡淡的檸檬味，在空氣中徘徊不去。

走廊開始崩塌。墻壁像被水浸濕的紙，一片片剝落，露出背后的黑暗。地板塌陷，露出更深的黑暗。林也站在崩塌的中心，嘴唇上還殘留著那一點溫熱。他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把潮濕的灰。灰從指縫間流走，像被倒帶的畫面，最后只剩下一點淡淡的檸檬味，在黑暗中徘徊不去。

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他曾在走廊盡頭偷偷寫下她的名字，又在放學后偷偷擦掉。他想起自己曾把她的側臉畫在課本最后一頁，又在畢業前撕掉。他想起自己曾無數次在夢里吻過她，醒來卻只記得枕邊的淚痕。而現在，他終于吻了她，卻是在記憶的盡頭，在時間的裂縫里，在七日之外的虛無中。

崩塌停止了。林也站在一片絕對的黑暗中，嘴唇上還殘留著那一點溫熱。他伸手去摸，卻只摸到一片潮濕的空。黑暗中沒有聲音，沒有光，只有一點淡淡的檸檬味，在空氣中徘徊不去。

他閉上眼，聽見自己的心跳——

咚。

然后，再也沒有然后。

黑暗開始收縮，像一張被緩緩合上的相冊。最后一絲檸檬味消失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低低響起：

——“對不起，那時候，我沒敢。”

黑暗合攏到極限，反而透出一層極薄的灰光。林也漂浮在光里，像被裹在一枚透明的繭。繭壁外，有細微的震顫，像心跳，又像列車碾過鐵軌的遠音。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坐在一輛夜班公交的最后一排，車窗凝著霧，霧后是凌晨兩點零七分的城市。

車廂里沒有人，司機背對著他，制服領口露出一截蒼白的頸骨。投幣箱上亮著紅燈，數字停在07:00:00，秒針不再前進。車頂的燈管閃了一下，像老電影里的跳幀。林也低頭，膝蓋上放著一本作業本，封面寫著“高三（7）班”。本子被翻開，紙頁上密密麻麻全是同一行字：

——“如果那天我開口了，你會不會回頭。”

字跡越寫越淡，最后只剩紙紋里凹下去的壓痕。

公交靠站，門“嘶”地一聲滑開。站牌下站著那個女孩，校服外套皺巴巴地披在肩上，劉海被夜風吹得貼在額前。她的臉比記憶里更瘦，眼下有淡淡的青，像沒睡好。她抬眼，目光穿過車廂，落在林也身上。那一刻，林也的胸口猛地一緊，像有人把舊傷口重新撕開，又撒了一把鹽。

他下車，腳步卻踩進一片積水。水面映出公交車的尾燈，紅光像凝固的血。女孩轉身就走，背影在路燈下被拉得極長，像一條被拉到極限的橡皮筋，隨時會斷。林也追上去，卻怎么也追不上。她的步伐不快，甚至有點拖沓，可每跨一步，路燈就往后退十米，柏油路的裂縫像拉鏈一樣在他腳下合上。他喊她的名字，聲音卡在喉嚨里，變成一團滾燙的鉛。

終于，她停在一座天橋上。橋下是空的，沒有車流，也沒有河水，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黑。女孩趴在欄桿上，下巴抵著金屬，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也沒看。林也走近，聞到她頭發上熟悉的洗發水味，混著夜風的涼。他伸手想碰她的肩，指尖卻穿過布料，穿過肩胛骨，像穿過一團冷霧。

女孩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風：

“那天，你為什么沒來？”

林也的喉嚨發緊。他想起高考前夜，他站在她家樓下，手里攥著兩張電影票，卻最終沒敢按門鈴。他想起第二天，她把座位搬到教室最后一排，再也沒有回頭看他。他想起畢業聚餐，她提前離席，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而他坐在原地，把一句“我喜歡你”咽回胃里，咽得生疼。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女孩轉過頭，臉在路燈下忽明忽暗。她的嘴角有一粒小小的痣，像一滴墨，又像一滴淚。她看著他，眼神里沒有責怪，只有深深的倦意。然后，她俯身，嘴唇輕輕碰了一下他的額頭——像那年夏天，他偷偷幻想過無數次的吻，卻比記憶里更涼，更輕，更像一場告別。

吻落下的瞬間，天橋開始崩塌。欄桿像融化的蠟，一節一節往下掉。女孩的身體也隨之碎裂，像被風吹散的沙，最后只剩下那粒小小的痣，懸在空中，閃了一下，便消失不見。林也伸手去抓，卻只抓到一把冰冷的夜風。

他站在崩塌的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頭頂的路燈忽然亮了，亮得刺眼，像手術臺上的無影燈。燈光里，他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極長，影子的胸口裂開一道縫，縫里涌出密密麻麻的字：

——“對不起。”

——“如果那天我開口了……”

——“你會不會回頭。”

字跡像螞蟻，爬滿他的皮膚，爬進他的眼睛，爬進他的心臟。他感到一陣劇烈的疼，像有人把心臟掏出來，放在鹽水里浸泡，又塞回去。

黑暗再次涌上來。

這一次，沒有灰光，沒有公交，沒有天橋。只有那粒小小的痣，懸在黑暗中，像一顆極遠的星。

林也閉上眼，聽見自己的心跳——

咚。

然后，他聽見女孩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輕得像一聲嘆息：

“算了。”

黑暗合攏。

心跳停止。

遺憾卻像潮水，

一波又一波，

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