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滴淚
- 無岸之湄
- 菊霸
- 2515字
- 2025-08-02 14:17:44
四周的透明像水一樣,慢慢漏光。沒有風,沒有聲音,連顏色也一點點褪去,像被抽絲的繭,最后只剩下一層極薄的殼。林也站在殼中央,忽然感到臉上一涼——一滴溫熱的水珠落在眉心,順著鼻梁滑到嘴角,帶著微咸的味道。那味道太熟悉了,像記憶里某個潮濕的清晨。他下意識抬手,指尖觸到水珠的軌跡,卻摸不到皮膚,只摸到自己正被這滴水重新塑出人形。
水珠滾落,世界轟然裂開一條縫。黑暗像潮水倒灌,他整個人被卷了進去,重重摔在一片堅硬又柔軟的地面——柏油路?泥地?他分辨不清,只覺得冷。睜開眼,天色是傍晚,卻像被壓低的鉛蓋,灰得沒有一絲縫隙。四周的建筑、樹木、電線桿都凝固在某一秒:一片枯葉懸在離地半尺的空中,鳥張開的翅膀不再扇動,路燈的光暈像被凍住的霧。時間停了,空氣像膠質,連呼吸都變成緩慢的拖拽。
林也站起來,低頭看見自己穿著入殮時的衣服——白襯衫,袖口漿得發硬;黑布褲,膝蓋處有一條折痕。他抬手,指甲回來了,卻蒼白得像蠟。腳邊是一灘未干的水漬,水面映出他的臉:瘦削、陌生,眼角卻掛著那滴淚,淚珠懸在睫毛上,遲遲不落。他忽然明白,這是頭七,他回來了,卻嵌進一個絕對靜止的人間。
街對面,母親的背影僵在單元門口。她左手提著一袋蘋果,右手抬到半空,指尖離門鈴只差一寸。蘋果袋因為慣性微微前傾,一粒蘋果滾出,懸在離地二十厘米的位置。林也喊她,聲音像被膠凍住,只在自己耳膜里悶響。他跑過去,腳步卻像在糖漿里跋涉,每一步都拖出長長的漣漪。伸手去碰母親的肩,手指穿過布料,穿過骨血,像穿過一團冷霧。母親沒有回頭,眼白里凝固著血絲,淚痕停在顴骨最高處,閃著光。
——原來那滴淚是她的。林也心里猛地抽緊,像被鐵絲勒住。他想起離家前那晚,母親把熱牛奶推到他面前,說“早點睡”。那時他嫌煩,把杯子推開,牛奶晃出杯沿,在桌上留下一圈干涸的圈。現在那圈奶跡正懸在桌邊,像被暫停的漣漪。
再往前,殯儀館的靈堂大門洞開。靈柩停在正中,棺蓋半掩,露出他青白的臉。花圈上的白菊一朵朵張著嘴,卻發不出香味;蠟燭的火苗像被琥珀封住,橙黃的舌尖永遠舔不到空氣。父親坐在第一排,背彎成一張拉滿的弓,雙手交疊在膝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父親的嘴角向下垮著,眼淚停在下巴尖,將墜未墜。林也蹲下去,想替父親抹掉那滴淚,可指尖只能穿過淚珠,像穿過一粒冰。他胸口猛地一空,仿佛有人把心臟掏出來,放進真空袋,再狠狠抽走空氣。
香案上擺著一張遺像。照片里的他笑得僵硬,嘴角被化妝師勾得過分上揚。旁邊是小時候的全家福,三個人擠在一張帆布椅上,背后陽光燦爛。現在陽光被凍結,父親母親的笑臉被定格在曝光過度的亮度里。林也伸手想拿那張照片,指尖卻穿過去,像穿過一層霧。他突然意識到:他看得到他們,他們卻永遠看不到他。這個念頭像釘子一樣釘進頭骨,疼得他彎下腰,喉嚨里發出無聲的干嘔。
靈堂外,一條黃狗趴在臺階下,舌頭半吐,尾巴僵在半空。那是鄰居家養了十年的老狗,每次他下班回來都會搖著尾巴跟一路。現在狗眼里凝固著渾濁的灰,像兩粒泡發的黃豆。林也蹲下去,把手放在狗頭上,掌心穿過毛發,穿過顱骨,只觸到一陣冰涼的靜止。他忽然想起狗最后一次撲到他腿上的溫度,那種濕漉漉的鼻息,如今被鎖死在第七天的黃昏。
他繼續走。
街道盡頭,外賣站點的招牌還亮著,LED屏停在“今日單量:07”。卷簾門半卷,站長站在門口,手機舉到耳邊,嘴巴張成“喂”的形狀,卻永遠沒有下文。卷簾門下,他的電動車還插著鑰匙,儀表盤亮著最后一格電,數字凝固在“7km”。車筐里放著他那天沒來得及送出的最后一單——一盒炸醬面,面湯表面凝著一層油膜,蔥花像被凍住的綠點。林也伸手想端起那碗面,手指卻穿過塑料盒,只撈起一縷冷氣。他突然餓得厲害,胃里像被塞進一把冰錐,可饑餓本身也凝固了,變成一塊沉甸甸的鉛。
他跑回小區。
單元門口,母親還保持著按門鈴的姿勢。林也繞到她面前,想看清她的眼睛。母親的瞳孔里映著樓道昏黃的燈,燈里映著懸空的蘋果,蘋果里映著他自己——一層又一層,像套娃。他伸手想替母親把蘋果撿回袋子,可蘋果紋絲不動。他忽然想起母親每次買蘋果都要挑最大最紅的,說“平平安安”。現在最大的那個滾出來了,卻永遠落不到地上。
他沖上樓。
家門虛掩,客廳燈亮著,餐桌上擺著三副碗筷。母親的那碗湯還冒著熱氣——熱氣懸在碗口上方,像一朵被凍住的云。父親的那杯酒液面傾斜,酒滴掛在杯沿,像隨時會墜卻永遠不會墜。他自己的碗筷前,擺著那部舊手機,屏幕停在一條未發出的短信:
“媽,今天晚點回,別等我吃飯。”
光標在句末閃爍,卻永遠打不出下一個字。
林也站在餐桌前,喉嚨里發出無聲的嘶吼。他想抓起手機,手卻穿過屏幕,像穿過一層水。他忽然想起,那天他本來想說“今晚想吃炸醬面”,卻嫌麻煩,只回了“晚點回”。現在這句話成了他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句話,永遠停在發送鍵之前。
他退回客廳。
電視機開著,畫面停在晚間新聞:主播的嘴張成“O”形,字幕滾動到“……關于近期外賣員猝死事件……”
畫面右下角的時間定格在19:07:07。
林也盯著那個數字,忽然覺得荒謬——他死了七天,世界卻只走了七秒。
七年?七百年?
他在灰河里走了那么久,久到牙齒塔都沉入地平線,
可人間只給了他七天的頭七。
他跪下來,額頭抵在冰冷的地板上。
那滴淚終于從母親的眼角墜落,
穿過凝固的空氣,穿過他的額頭,穿過地板,
像一粒極小的隕石,
砸進他胸口那粒透明的種子。
種子發出極輕的“啵”的一聲,
裂出一道細紋,
細紋里滲出極淡的綠。
他抬頭,
看見母親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
像被風吹動的樹葉,
又像被記憶輕輕碰了一下。
蘋果終于落地,發出極輕的“咚”。
父親的淚終于落下,砸在膝蓋上,濺起極小的水花。
主播的嘴終于合上,字幕終于滾動到下一行。
時間,
開始以極慢極慢的速度,
重新走動。
林也站起來,
透明的手穿過母親的頭發,
穿過父親的肩膀,
穿過黃狗的尾巴,
穿過那碗永遠沒送出的炸醬面。
他向后退,一步,兩步,
退到門外的黑暗里,
退到那滴淚落下的地方,
退到時間的裂縫邊緣。
裂縫開始合攏,
像一張被輕輕合上的相冊。
最后一絲光消失前,
他看見母親彎腰撿起蘋果,
父親伸手抹掉淚,
主播的嘴再次張開——
這一次,他終于聽清了那句話:
“……愿逝者安息。”
裂縫合攏,世界歸于黑暗。
黑暗里,
那粒種子在胸口輕輕跳動,
像一顆極小的心臟,
像一句極輕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