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大蕭條
- (美)狄克遜·韋克特
- 12395字
- 2025-05-23 16:56:34
第3章
換帥

在抗擊大蕭條的戰斗中,赫伯特·胡佛所承擔的責任,比他的任何一位前任在類似困境中所承擔的責任都要大。1837年危機中的范布倫,1873年的格蘭特,1893年的克利夫蘭,都曾批準過旨在緩沖打擊的貨幣措施。1907年,西奧多·羅斯福給國會寄去了一份措辭激烈的咨文,從而產生了一部臨時法律,給予緊急時期的流通貨幣以更大的靈活性。1921年,哈丁召集了一次關于失業問題的總統會議,其目的就是要把問題交回到地方慈善機構的手里。但在1929年之后,前所未有的災難要求前所未有的行動。在試圖讓聯邦政府干涉經濟周期的運轉上,胡佛欣然采取了一些措施,并迫于環境和民主黨控制的眾議院的壓力,不得不采取另外一些違背傳統的措施。
在過去,經濟復蘇表面上是由自然原因造成的。產量的減少導致了多余商品的吸收,同時資本費用的降低和原材料的降價拉低了新產品的生產單位成本。消費和就業因此都得到了刺激,工業開始再次擴張。不僅是大陸邊境,對外出口市場也引發了這樣的復興,就像由于高出生率和移民而導致消費者的持續增長一樣。現如今,全世界都受到了同樣的打擊,美國的工業擴張似乎接近它的極限。國家所患的,不是單一的疾病,而是混合的傳染病,生活安逸的歲月,幫助耗干了它與生俱來的抵抗力。在這一場漫長的消耗戰中,如果不用完它所有的儲量,患者能自己恢復嗎?老式的治療方法——比如忍耐、苦干、少量的貨幣調整和大量的希望——能否治愈它呢?
相信社會計劃、憎惡浪費和低效的赫伯特·胡佛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是否定的。然而,這位醫生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的繼任者輕松地稱為“馬車時代”的那個時期的產物,因為胡佛堅定地相信,經過改良的放任主義、金本位、個人奮斗和謀利動機是社會進步的主要推動力,相信節儉和克己是經濟安全的根本之所在。在1928年的競選演說中,他把自己的學說精簡提煉為“粗獷的個人主義”這樣一句短語,在危機的那些年,這一短語受到了持續不斷的攻擊、嘲弄,甚或被戲仿為“衣衫襤褸的個人主義”。1934年,在回應對他的批評時,胡佛寫道:

胡佛總統攜夫人進入白宮
這樣一種姿態,結合了對政府的家長式作風的深刻不信任,利用稅收的力量縮小富人和窮人之間的不平等,減少大手大腳、不用償還的聯邦支出。因此很顯然,這位醫生,在面對新的、令人擔憂的癥狀的時候,肯定會謹慎地少量給藥,對大手術抱懷疑的態度,即使患者本人越來越想試驗一把。
事實上,在遭逢艱苦歲月之前,部分國民已經習慣于那些似乎風行于現代的政府承擔更多責任的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甚至讓美國感受到了聯邦控制在危機時期的必要性。更深一層的是,城市工業秩序的發展幾乎是不知不覺地把政府與商業交織在一起,把國家與個人的日常生活交織在一起。有些市民認為,政府就是私營企業力量當中的一個經濟平衡輪;也有人認為,在戰爭時期,在民眾的痛苦或恐慌中,政府是行動的最高來源;還有一些人——顯然是大多數——則認為,政府是普通人用以抵抗企業的貪婪和剝削的盾牌。那些還記得西奧多·羅斯福、塔夫脫和威爾遜的進步主義的人,看到了第三種意見的示范。政府所扮演的這幾種角色,訴諸其中的任何一種,都足以把聯邦政府的力量注入1929年之后的令人絕望的僵局中。此外,那些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把目光投向國外的人都感覺到了,英國、法國、德國、日本及其他國家的政府都在承擔起巨大的責任,它們所采取的措施,常常比美國在這十年所見證過的任何措施都更加激烈。
1929年秋天,像他的大多數同胞一樣,胡佛也沒能正確評估這場危機的嚴重性和持續時間。他把這次市場崩盤看作是紙上的崩潰,可以通過高層的精明合作來加以阻止,1929年11月和12月,他多次把工業、金融和勞工的領袖們召集到白宮。從鐵路公司、電話公司和鋼鐵公司,他得到了增加支出的承諾,從大型工業企業得到了維持工資水平的保證。大多數這樣的許諾,其所得到的尊重(如果說有任何尊重可言的話)是半心半意的,或者是推諉躲避的。在接下來的三年時間里,胡佛對工商企業的自我恢復能力與合作精神的基本信心,注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在此期間,他試圖通過說一些類似于教練給運動員打氣的話,來消除“毫無根據的恐懼”,恢復人們的信心。“我們在蕭條時期所遇到的困難,百分之九十是由恐懼引起的。”他這樣告訴他的秘書,這句話預言了他的繼任者在就職典禮上所發出的響亮宣言:“唯一讓我們恐懼的東西,就是恐懼本身。”
在結束了1929年最后幾個星期忙亂的活動之后,胡佛相信該剎車了,他停止了樂觀主義符咒的運轉,企業的自救開始行動。他很不情愿地放棄了他的期望,幾個月過去,一種急躁情緒開始產生,不僅在那些窮困的失業者當中,而且在有錢人當中也是如此,在“囊中羞澀的時代”,人們盼著政府出面,就像他們在繁榮時期抗議政府干涉一樣急切。1930年,出現了一些抗擊大蕭條的小規模戰斗,比如政府對旱災受害者的援助,幫助農民喂養他們的牲口(雖說不是喂養他們的孩子),以及一些公共工程建設計劃,包括撥款5億美元修造聯邦政府的建筑,及花費6,500萬美元用于修建巨石水壩(后來改名“胡佛水壩”)。這些公共工程計劃持續了好幾年,在救助當地失業人口上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但是,在不斷增長的絕望情緒下,它們看上去似乎有點縮手縮腳、半心半意。到處都在大聲疾呼,要求采取行動。

胡佛總統簽署《農業救濟法》
從1931年6月的延期償付開始,胡佛默認了這場危機的嚴重性,并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集中到了處理這場危機上。他是一個工作刻苦的人,頑固而真誠,然而他沒有能力以某種方式把他抗擊大蕭條的戰斗戲劇化,以點燃公眾的想象,重振國民的士氣。人們都把這樣一場災難歸咎到他的頭上,而究其根本,災難的種子早在他上任之前就已播下,1928年的競選倘若是他的競爭對手獲勝,這場災難無疑也會到來。
但很不幸,胡佛很適合充當替罪羊的角色。盡管他有能力,但他缺乏他的繼任者所擁有的那些天賦——政治上的同志關系、可以傳染的個人熱情、廣泛而全面的計劃,以及讓人發抖的領導能力。在“抹黑大戰”的幫助下,胡佛被塑造成了一個看上去嚴厲冷酷、沉默寡言的人,而且,對人民的困境冷漠無情(這樣說很不公平)。有一句經常被人重復的俏皮話說,這位“偉大的工程師”已經迅速排干了水,棄水而去并筑起大壩。他的事業生涯生動說明了公眾人物名聲的反諷。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他作為儲藏顧問而進入了美國人的家庭和廚房,成為友好的效率、節儉和“胡佛化”[11]家常規范的象征。與此同時,1916年和1919年,他在為數百萬歐洲饑民提供食品的工作中所付出的勞動,使他擁有了作為一個供給者的英雄般的魔力。當大蕭條來臨的時候,人們莫名其妙地指望他復制這一社會工程學的奇跡,盡管已經再也沒有外部來源,讓一個痛苦的民族從中分流出慷慨的恩賜。然而,這些早期經歷卻使得胡佛更加堅定地相信:自愿合作和共同努力是對所有緊急情況的最好回答。帶著這樣的歷練,再加上他的曼徹斯特人的自由主義性情氣質,胡佛長時間地反復研究經濟崩潰之謎。
最急迫的問題是救濟。美國人關于救濟的傳統觀念并非源自現代英國(“侵蝕靈魂的施舍”),而是源自至少可以上溯至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英國濟貧法》。人們普遍相信,施舍使得那些接受施舍的人更貧窮,公共救濟和政治是密不可分的,尤其是,這樣的支出是“不勞而獲”。因此,扶危濟困往往成了地方的責任,給予這種幫助的時候要盡可能地吝嗇而帶有羞辱性,為的是讓寄生蟲望而卻步,并強調貧窮的可恥。濟貧院的陰郁恐怖被認為是有益的。
在一個純潔的農耕國度,地方救濟還不算太糟,它得到友善的鋪墊,美國人喜歡把這種友善視為一種民族特征。后來,個人慈善通過慈善組織協會和紅十字會的渠道,緩和了地方救濟令人生厭的氣味。對總統來說,在一場起初看上去跟舊金山地震或密西西比河洪水幾乎沒什么兩樣的危機中,求助于這些慈善組織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1930年10月,胡佛任命了一個由前紐約警察專員阿瑟·伍茲上校牽頭的“就業緊急委員會”之后,他對新聞媒體說:“志愿組織和社區服務的意識并沒有在美國人民當中消失……而是強大到足以應對過去一年來所出現的問題。”事實上,為了慈善目的,自1925年之后就建立了社區公益基金,捐款在1931年秋天和1932年春天達到了高峰。第二年,要么是由于基金的枯竭,要么是因為公共機構的強勢登場,捐款下降到了1924年以來的最低點。
胡佛相信,救濟和再就業的義務是從個人開始的。如果沒有見效,接下來就可以號召像紅十字會這樣的私營組織出力,然后再求助于市政府和州政府,最終,作為終極手段,求助于聯邦政府——在這最后的關頭,聯邦政府的救助所采用的形式應該是借貸,而不是贈予。在這場胡佛認為是捍衛國庫的戰斗中,他緩慢地、萬分不情愿地一條戰壕接一條戰壕向后撤退。

胡佛總統接見密歇根州果園“桃子王后”
盡管民間的委員會在1930—1931年間零零星星地做了一些善事,但從更大范圍看,這些離滿足需要還有一定的距離。伍茲委員會并沒能創造出足夠多的新工作崗位,以建造一座哪怕是簡易的人行橋,來跨越不斷擴大的失業裂口。1931年8月,胡佛以失業救濟組織取代了伍茲委員會,主席是實業家沃爾特·S.吉福德,后來換上了威爾遜的陸軍部長牛頓·D.貝克。這個委員會——本身就等于承認情況越來越嚴重——的目的是協調地方組織的活動,同時告誡各社區和各州照顧好自己。“展開工作”是它鼓勵工業企業的口號。
1932年1月,美國退伍軍人協會開展了一次驅車旅行運動,以爭取根據每周5天、每天6小時的計劃獲得100萬個工作崗位。同意這一計劃的雇主有資格掛出一個招牌:“我們參與了。”那一年的初春,紐約市發起了“街區援助”行動,保證每周從每個街區的有工作居民那里得到1美元的捐助,以幫助失業者。J.P.摩根打破了幾乎是滴水不漏的矜持,通過廣播電臺贊揚了這場運動。同時,紅十字會在1931—1932年間的嚴酷冬天大約幫助了100萬人。
盡管私人慈善團體英勇可嘉,但畢竟是杯水車薪。當迅猛增長的貧困人群轉而求助于地方政府的時候,他們發現,由于稅收的減少和蕭條兩年的消耗,食品柜里已經空空如也。冬天的幾個星期甚或幾個月的時間里,各州撥款給地方當局以支付救濟的成本,直到這些來源也被消耗殆盡,饑餓的眼睛更急切地轉向了華盛頓。3月,國會投票決定,從聯邦農業委員會調撥4,000萬蒲式耳小麥,通過紅十字會分發給失業者,4個月之后,又從同樣的儲備中發放了4,500萬蒲式耳小麥和50萬擔棉花,后者在紅十字會的監督下被做成了衣服。這些措施,把聯邦政府所擁有的商品用于救濟——盡管是通過私人慈善機構的途徑來分發——標志著一項革新。胡佛反對挪用聯邦資金給紅十字會去分發,在這一點上,國會支持他。
1932年7月到了最后的階段(為了阻止它,總統支撐了如此長的時間),當時,復興金融公司(RFC)獲得授權,從國庫里貸款給窮州。RFC——未來羅斯福政府從胡佛手里繼承的新機構當中最重要的機構——是1932年1月在一家被稱為“國家信托公司”的計劃失敗之后設立的,胡佛之所以要發起創辦國家信托公司,是希望強大的銀行能夠自動地組成信托聯營,以幫助弱小的銀行。像他的許多設想一樣,這一設想也過于倚重企業的開明自利。對于幫助弱者,強者顯得并不熱心,于是,全部負擔便落在了華盛頓政府的身上。
就這樣,RFC誕生了,由國會創辦,貸款20億美元給銀行、保險公司、建筑信用合作社、農業信用組織、鐵路公司及其他類似的企業。由菲奧雷洛·拉瓜迪亞領頭的反對派批評者立即把它稱作“百萬富翁的救濟金”。然而,胡佛相信,支持國家信用機構會間接地讓每個人受益。1932年6月6日,RFC第一任首腦查爾斯·G.道威斯將軍辭職,三個星期之后,他的芝加哥銀行從RFC那里得到了9,000萬美元的貸款,一時間舉國嘩然,人們強烈要求徹底公開它的貸款活動,將聯邦的資金用于幫助那些忍饑挨餓的個人和捉襟見肘的銀行。
1932年夏天,不僅僅是補助金示威者,而且還有大量窮困潦倒的市民,加上地方政府和州政府,全都向國會大廈和世界上最富有國家的財政部伸出了他們空蕩蕩的雙手。眾議院議長、政治上的自命不凡者和民主黨人約翰·N.加納要求把聯邦貸款發放給那些窮苦的男男女女。美國勞工聯合會支持撥款給破產城市的老師發工資。很多人強烈要求恢復自上次戰爭之后便無疾而終的聯邦就業服務,創立全國性的失業保險體系。1932年7月,胡佛總統盡管很冷淡地看待所有這些建議,但他還是不得不同意一項救濟提案,向財政部征收的21億美元,其中18億美元可以由RFC貸給各州、市、縣,用于救濟和公共工程建設,剩下的用于聯邦政府的建筑。這一措施,像更早的時候分發給聯邦政府的小麥和棉花一樣,為后來的“新政”開創了一個先例。在羅斯福統治下,政府放棄了償還這些貸款的要求,因此把這些借款轉變成了贈予。
胡佛總統忠實于他的保守主義觀點,時刻提防稅收的增加和聯邦政府的撥款(除了用于能夠盈利自己清償貸款的公共事業的貸款之外)。他不喜歡“非生產性的公共工程”,比如市政廳和州議會大廈、公路、街道、河流和港口的改造,以及陸軍和海軍超出通常規模的建設,但他批準了一些“產生收益的公共工程”,比如收費橋、收費隧道、碼頭,以及盈利能力足以保證還款的其他項目。主要是通過他的努力,1932年7月的《救濟法》才偏向于后者(可以動用15億美元),而前者則只有3億美元。
總統對另一個問題——窮困房主問題——的解決,以不同的偽裝顯示了他在財政上的謹慎,以及他跟濟貧機構打交道、而不是直接涉及個人的決心。大蕭條給建筑業所帶來的災難性影響前面已經談到過。其中最驚人的影響是,1928—1933年間,住宅建設下降了95%,而住宅修繕的支出從5億美元下降到了5,000萬美元。更為嚴重的是這樣一個事實:1932年,大約273,000個房屋業主由于喪失抵押品贖回權而失去了他們的房產,到1933年初,每天大約有1,000套住宅落入抵押持有人之手。在持續幾個月的強烈要求之后,1932年7月,胡佛總統誘使國會建立了聯邦住宅貸款銀行(FHLB),總共12家,為的是能夠把資金借給建筑信用合作社,以及那些因為貸款給住宅業主和農場主而給自己的信用造成嚴重緊張的銀行和保險公司。這一措施幫助了某些抵押貸款機構,使它們能夠繼續運轉,但對于消除來自個人業主背后的煩惱和損失來說,效果還是小得令人失望。
與此同時,在焦慮不安的1932年之夏,共和黨再次提名胡佛為總統候選人,而民主黨則提名了深得人心的紐約州州長富蘭克林·D.羅斯福。羅斯福最初是州參議員,后來在威爾遜手下擔任海軍部助理部長,正當他春風得意、前程似錦的時候,1920年,他作為副總統候選人參加競選,遭遇了慘敗,不久之后又患上了小兒麻痹癥,表面上他的前程似乎就這樣給毀了。但他憑著極大的勇氣,以病殘之軀,駕馭了自己的生活。1928年,在朋友阿爾·史密斯的勸說下,他重新步入政壇——羅斯福曾給史密斯取了一個著名的綽號:“快樂戰士”,這個綽號似乎更適合他自己的性情氣質。

擔任海軍部助理部長時的富蘭克林·D.羅斯福
1930年,羅斯福以壓倒性多數再次當選州長,接下來,他提出了一項強有力的社會福利計劃,再加上他最喜歡的兩位副手詹姆斯·A.法利和路易斯·麥克亨利·豪為他提供的政治保護,這一切,使他成了民主黨大會召開之前最受歡迎的人物。他乘飛機飛到芝加哥去接受提名,這一行為不僅打破了先例,而且還讓人預先看到了他與生俱來的戲劇天賦,以及他極強的執行力。然而,正如羅斯福最喜歡的新聞記者歐內斯特·K.林德利所說的那樣,他“在1932年大選期間并不是個大受歡迎的偶像”。他似乎太斯文了,不可能是荒野中發出的呼喊。人們經常引用沃爾特·李普曼在1932年1月8日對他的著名描述:他“不是人民的保護者……不是既得特權的敵人……他只是一個對這個職位來說沒有任何重要的資格卻又很想當總統的令人愉快的人”。然而,國人很同情這位不知疲倦的競選者,有時候他一天要發表16次演說,精神飽滿,充滿自信,面帶微笑。然而,對他真正的品質,人們沒什么概念。
關于大蕭條,兩黨的施政綱領和競選活動自然是有分歧的。在胡佛的帶領下,共和黨強調大蕭條的國際根源,而自由主義的民主黨和羅斯福則強調它的國內原因。關于它的療救措施,他們的想法也有分歧。對前者來說,復興是“至善”,改革是次要的;而后者則認為,復興固然重要,但迫在眉睫的改革對于復興來說同樣是必不可少的要素,這些改革措施有:為下一次崩潰設立保險,建立養老保險和失業保險,控制產品過剩,撥出更多的聯邦貸款用于失業救濟,以及與其他國家訂立互惠貿易協定。政府允諾“撤出私人企業的所有領域”,“除了對發展符合共同利益的公共工程和自然資源來說必不可少的領域之外”。
胡佛依然堅持他對地方自助精神的信念,不管是為了復興,還是為了救濟——救濟一般被認為是三個R[12]當中最急迫的一個——他相信,如果商業信用機構繼續得到聯邦貸款支持的話,最終會一切順利。他支持金本位,這樣一來,“美元將在全世界的每一個柜臺上流通”。他還支持高關稅,并嚴肅警告:“如果取消關稅保護的話,千百座城鎮的街道上就會野草叢生,數百萬農場的田地里就會蒿萊遍地。”共和黨人則為1932年夏末和初秋的一場溫和的改良高潮而歡呼喝彩,當時,RFC減緩了銀行倒閉的速度。但普通市民,看著自己微薄的工資袋、施舍處和等待領救濟的隊伍,幾乎感覺不到情況有任何好轉,并熱切地渴望改變。大選前夕,胡佛向他的秘書承認:“我要告訴你,我們的麻煩是,反對我們的有600萬失業者,1萬補助金示威者,以及廉價的玉米。”
面對大量心懷不滿的選民,羅斯福用行動鞏固了他的承諾,同時他保證:“失敗不是美國人的習慣。”在佐治亞州的奧格爾索普大學,他說:“常識告訴我們,采用一種辦法,試它一把。如果失敗了,就坦率地承認,再試試另外的辦法。但最重要的是,你得試著做點什么。數百萬處在貧困中的人們,當滿足他們需要的東西伸手可及的時候,他們是不會默默地袖手旁觀的。”他的早期言論很少提到明確的方法,但隨著競選活動的發展,它們越來越明確了,包括控股公司的改革,保護投資者免遭欺騙,互惠稅率協議,田納西河與哥倫比亞河上的聯邦發電廠,放松農業抵押貸款的抵押負擔,以及社會保障,等等。
他告訴舊金山聯邦俱樂部:“私人經濟的力量就是……一種公共信用”,并且經常引用西奧多·羅斯福和威爾遜的進步主義理論,但很不幸,他們的勢頭在20世紀20年代已經無影無蹤了。另外幾次,這位民主黨候選人似乎渴望讓幾乎每一個人安心,渴望取悅他們。他對“穩健貨幣”大加稱贊,卻沒有停下來定義它,他嚴厲斥責胡佛“不計后果的、奢侈浪費的過去”,導致政府開支從1927年的20億美元增長到1931年的30億美元,然而,他愿意挺身而出,為聯邦當局擔負起已經增大了很多的責任。
這次競選給政治生活帶來了一些重要的新標簽。在1932年4月7日的一場較早的廣播演說中,羅斯福用一句短語——“處于經濟金字塔底層的被遺忘的人”——把他對底層社會的關心具體化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句話的來源竟然是耶魯大學經濟學家、直率的個人主義者威廉·格雷厄姆·薩姆納,他的社會達爾文哲學拒絕“改造世界的荒謬努力”,他還堅持認為,那幫多愁善感的改革家們所鼓吹的“不適者生存”,是對勤奮和節儉的公開侮辱。哥倫比亞大學的雷蒙德·莫利教授剝離了它的上下文,把“被遺忘的人”這個說法介紹給了羅斯福,莫利是羅斯福私密顧問圈子中最著名的成員,一位新聞記者后來給這個顧問班子取了個綽號,叫“智囊團”(the brains trust),并很快被通俗化為brain trust。不久之后,當選的羅斯福把他為美國人民所制定的偉大目標定義為“更富足的生活”,把自己的政治立場定義為“中間偏左”。
所有這些短語都將被人們反復記起,但最不可缺少的是“新政”(New Deal)。在接受提名的時候,羅斯福說:“我向你們保證,我向自己保證,將為美國人民帶來一次新政。”帶有社會正義含義的“新政”一詞,被馬克·吐溫筆下的“康涅狄格州的美國佬”所援引;在羅斯福發表聲明之后的8月底,斯圖亞特·蔡斯的一本書就以此為標題。在很短的時間內,羅斯福和他的追隨者們正決定性地談論這次新政,這個標簽讓人回想起他的第五代堂兄西奧多曾經鼓吹的“公平交易”(Square Deal),以及上一任民主黨總統威爾遜所信奉的“新自由”(New Freedom)。要么是贊揚,要么是譴責,它很快就成了那個時代最通行的政治標簽。
胡佛以在內華達州埃爾科市發表的一篇廣播宣言結束了他的競選活動,他說:“我們是一個進步主義者的國家。我們希望看到我們的國家邁步前進。關于進步的方法我們有嚴重的分歧……我深深地感覺到,共和黨是我國歷史上自亞伯拉罕·林肯時代以來最進步的黨。”他警告選民,不要被“排列在五顏六色的允諾中的錯誤之神所誤導,從而誤入歧途”。羅斯福在麥迪遜廣場花園發表了自己最后的演說,他說:

羅斯福與胡佛同車出席他的就職典禮
決定權在人民的手里。憑借將近2300萬張——只差16張——選票,羅斯福當選為總統,除了6個州(其中4個州在新英格蘭地區)以外,拿下了其余所有州。民主黨還席卷了參眾兩院的大部分議席。威廉·艾倫·懷特是羅斯福早期改革運動的一位身經百戰的進步主義者,40年來,他一直從他在堪薩斯州的報社里機警地注視著這個旋轉的世界,他把這次壓倒性勝利看作是“美國人生活中的一種新姿態……是美國人民的一個強有力的愿望,希望把政府作為謀求人類福祉的一個媒介來加以利用”。
的確,1932年的夏天和秋天,國家處在其歷史上最生死攸關的十字路口之一:兩種完全不同的性情氣質和政治哲學都向選民們表達了自己的訴求。站在1935年的立場回首過去,李普曼宣稱:“羅斯福總統的復興計劃,大多數是對胡佛總統計劃的發展。”——這一斷言既不可能討好共和黨人(他們決意要把新政看作是一次邪惡的背叛),也沒法取悅民主黨人(他們熱心地維護自己對這項創新的權利)。
然而,這句話還是把握了一定的真理。這兩位領袖都擔負起了空前的責任,要提高國家經濟的機能,使之回到繁榮的軌道上來,他們的做法是:努力提高農產品價格,鞏固工資水平,通過公共工程建設來創造工作崗位、“刺激經濟復蘇”,通過鼓勵更短的工作時間來擴大就業,并管制美元價格(盡管,一方面,胡佛通過聯邦儲備體系中的自由市場運作來擴大信用基礎,從而著手支撐美元的國內價值,另一方面,羅斯福也在致力于支撐它的外部價值,并讓國家脫離金本位)。整個新政期間,胡佛的RFC和他的住宅貸款銀行(FHLB)都在持續運轉;盡管共和黨總統在1931年3月通過了一次冷若冰霜的否決,掐滅了田納西流域管理局的想法——“我堅決反對政府進入任何旨在與民爭利的商業活動”——但可以說,他把圣羅倫斯海道作為鐵路的競爭對手來推銷。胡佛的同業公會預示了國家復興行動中的一個方面,與此同時,他以另一次預示性的行動批準了《諾里斯-拉瓜迪亞反禁令法》。
簡而言之,這就是公眾不能接受胡佛實際上是新政創始人的原因。像大多數似是而非的論斷一樣,它也忽視了很多東西,首先是兩位忙于跟同一場災難戰斗的社會設計者的某些行動之間必然存在的類似之處。它還忽視了胡佛在采取某些措施上的謹小慎微與羅斯福對試驗和改革的強烈熱情之間的差異。在胡佛站在懸崖邊上哆哆嗦嗦的時候,羅斯福卻興高采烈地跳了下去,并邀請國民們步其后塵。更要命的是,這種比較忽視了胡佛臨時的權宜之計與羅斯福為改革和復興所設計的永久性藍圖之間的差別,忽視了前者對產業自治的根本信任與后者越來越依靠法律強制之間的差別。
胡佛把1932年的競選稱為“兩種政治哲學之間的競爭”,是個人主義對嚴格管制的競爭。羅斯福則把它看作是兩種繁榮理論之間的兩難選擇:一種是試圖讓富人更富,希望多少有些好處能夠滴落到普通人的身上;另一種則是“如果我們讓平庸之輩能夠舒適而安全,那么,他們的繁榮就會像酵母一樣讓所有階層的人都蒸蒸日上”。在實踐中,正如未來將會證明的那樣,這主要意味著政府應該為了普通人的利益,更堅定地管理財富,更不客氣地對利潤和收入征稅,同時還要更大方地花錢。干這些勾當是不是政府的職責呢?他們分歧的根本蓋在于此。
羅斯福是一位自由主義的貴族,他的靈魂根源屬于農業而不是工業化的美國,他秉承著托馬斯·杰斐遜、查爾斯·平克尼和愛德華·利文斯頓那深入人心的傳統,把對弱勢群體的深切關注忝列為公共服務的責任,就好像他本身的身體缺陷給了他直覺上同情所有弱勢群體的鑰匙。羅斯福是一個熱愛公平比賽的人,一個人道主義者,他充滿熱情地相信,要公平地對待所有人。窮困的擠壓和剝削的榨取,他只從別人的口中聽說過,比如從婦女工會聯盟熱心的組織者們那里,在他康復期間,這些人曾看望過他,這或許就是他對勞工及其健康和工資問題的態度賴以形成的主要原因。他的品質當中,心靈和想象超越了冷冰冰的智性分析。另一方面,他的反對者們一直不厭其煩地指出,出生于富貴之家的羅斯福,對金錢動輒擺出一副貴族的姿態,這一點跟白手起家的農家子弟胡佛大不相同。無論是作為一介平民,還是作為紐約州州長,羅斯福都明顯是個揮金如土的人,對他來說,把錢用在促進人類幸福上,比預算平衡和謹慎節約更有吸引力;他對華爾街大亨們從來不像柯立芝和胡佛那樣敬若神明。他的大多數經濟學知識,都是憑借他典型的快速(盡管不可避免地是膚淺的)吸收能力,從他所遇到的人那里得來的。

羅斯福(1931年10月)
作為一個“鄉紳”,他對農業問題(特別是資源保護問題)有著像杰斐遜一樣強烈的興趣,因為在他看來,國家的人力資源和自然資源的浪費,遠比他的大多數批評者們所反感的財政浪費要真實和嚴重得多。在簡單化和戲劇化自由主義對心甘情愿的大眾同化的渴望上,他被證明是一個完美大師。他的方向感通常優于他的邏輯預感。他常常搶風行駛、見風使舵,總是能夠利用主導風向和潮流,羅斯福是個天生的航海家。
新政所允諾的又是什么呢?它跟共和國最古老的渴望是一致的,首先是“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13],是一場“促進絕大多數人的最大利益”的實驗。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對完美的追求,在19世紀便從個人秩序轉向了社會秩序,從烏托邦社會的孤立集群轉向了對全國經濟的通盤管理。自19世紀80年代起,聯邦立法便致力于國際貿易和鐵路公司,而另外一些形式的監管(例如對貨幣和外貿的監管)可以追溯到共和國的搖籃時期。對自然資源的保護,連同對“富豪罪犯”的抑制,是老羅斯福的基調,而農業救濟則可以追溯到威爾遜統治時期的《鄉村信貸法》,以及哈丁和柯立芝統治時期的《谷物與商品交易法》。像威斯康星、紐約、馬薩諸塞和堪薩斯這樣一些進步州,已經在諸如農業救濟、水力管制、失業保險和養老金之類的事情上邁開了獨立的步伐。
然而,在美國,更舒適的生活條件和所謂的“粗獷的個人主義”傳統,延緩了政府管制和社會保障的發展,而像瑞典和英國這樣的歐洲國家,早在大蕭條之前就采用了這些辦法,這就更不用說極端集體主義了,對大多數美國人來說,這種集體主義指的就是蘇聯——美國直到1933年末才承認這個國家。即便如此,這股社會主義化的世界性潮流,也并非對美國人的生活毫無影響。例如,1929年1月,代表各種不同觀點的美國歷史學會社會學科委員會著手進行一項大規模調查,他們抱著這樣一種確信:深度輸入的趨勢正攪動著美國的社會和教育體制,大多數人認為,美國人正走向大民主和集體主義。
正如赫伯特·克羅利20年前在《美國生活前瞻》(The Promise of American Life)一書中所說過的那樣,再也不能把民主的保證看作是必然的,而是必須把它視為只有通過計劃和控制才能實現的目標。按照羅斯福和他的顧問們的構想,新政恰好就是要努力實現這個目標——他的顧問班子主要是些年輕人,他們要么是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法官和費利克斯·弗蘭克福特教授的嫡傳弟子,要么是在羅斯福州長領導下的紐約市和紐約州發展起來的社會工作實踐學校里培養出來的精英。按照他們的設想,新政應該是管理者與勞動者之間、大企業與獨立的小公司之間、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農業與工業之間、國內市場與國外市場之間、豐年與荒年之間的一種制衡體系。然而,他們堅持認為,此前一直被忽視的某些利益集團需要政府給予特別的支持和鼓勵,而且,即便是大企業的優質資產,也要依賴于全體國民——包括勞工和農民、白領工人和中產階級消費者——的經濟健康。

羅斯福內閣
最重要的是,在當前的這場危機中,聯邦政府在指導救濟和復興上必須擔當更有力、更積極的領導角色。一位放任主義經濟學家曾說,“自然原因”應該被允許按照它們自己的意志發揮作用,據說,羅斯福聽到這話,“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情”,他答道:“您知道,人民并不是牲口!”至于實現這些目標的方法和手段,新政并不是根據羅斯福1932年的指示所起草的一份清晰的計劃,甚或也不是在他就職的時候已經充分醞釀好的計劃,而是一種對“民享”政府的一般性姿態,后來才具體化為行動,并在環境的逼迫下成形。然而,在新政的早期階段就可以覺察到,某些寬泛的理論跟新政交織在一起。英國經濟學家約翰·梅納德·凱恩斯(他的觀點在30年代獲得了社會規劃者們的廣泛認可)認為,在大蕭條時期,補償性開支(“赤字財政”)和貨幣管制是值得去做的。稅收和救濟,事實上還有整個社會體系的管制,應該精心地加以設計,以使得更少的錢流入存錢的富人的腰包,而讓更多的錢落入花錢的窮人之手,以此加快貨幣流通和大規模消費。據說,大筆財富并不僅僅來自個人,還來自社會的努力,因此可以公正地為了全體人民的利益而征收重稅。有人認為,生產所帶來的回報,應該越來越多地流向消費者和工薪階層,而越來越少地流向投資者和投機者。

約翰·梅納德·凱恩斯
在這一邏輯的影響下,新政很早就把目光投向了最低生活工資,合理的閑暇,大多數人的經濟保障,以及縮減少數人的巨大財富和權力,盡管它的步子還是太慢,滿足不了像小羅伯特·M.拉福萊特參議員之流的極端凱恩斯主義者。如果反對者提出,這一理論挫傷了積極性,懲罰了成功,同時使得投資基金因為不安全感而保持凍結,很多自由主義者就會說,一個國家只有通過這種辦法,才能符合它古老的自夸:這是一個機會的國度。一種新的愿景由此浮現并進入了美國人民的視野,它是否會轉變,它究竟是烏托邦的幻想還是短視的投機之舉,只有未來才能告訴我們。
據支持新政的人說,它打算把立法應用于那些私營企業未能為其行為的社會后果承擔適當的責任的領域。羅斯福后來引用了林肯的話作為先例:“政府的立法目標,就是要代替人民大眾去做那些他們必須做、但憑借他們各自的能力卻又做不了,或者做不好的事。”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辦法或許依然是一個值得爭論的問題,但人道主義者羅斯福的宏大策略卻從不缺少清晰度。而且,如果這就是方興未艾的革命大潮的話,那么,一個見證過杰斐遜“革命”和杰克遜“革命”的國家,還是能夠認出大多數古老的地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