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克·托德睜開了眼睛。
他站在一個灰蒙蒙的房間中,墻壁與地板皆是由同一種不知名的材質構成,仿佛融為了一體,只有他本人和房間中的一扇門,擁有別樣的色彩。
那是一扇樸實無華的鑄鐵入戶門,是距今大約四、五十年以前,在美國東北部農業區的鄉村農場中,十分流行的樣式,黃銅制成的門把手在每天的摩挲之下,散發著溫潤的光。
一把有些生銹的老鑰匙,正插在鎖孔上,鑰匙的尾部還系著一個十字架形狀的金屬掛件。
他伸出手,扭動了那把鑰匙。
于是,門開了。
鐵門的另一端,是一條蜿蜒盤旋的長廊,站在門外的他看不清,長廊究竟通向什么地方,但盧克很清楚的知道,那就是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他沒有絲毫的遲疑,邁步走了進去。
腳下的質感很軟,仿佛他并不是行走在粗劣的紅地毯上,而是盧克兒時最喜歡的地方,外祖父家農場的馬房里,為了避免馬匹的膝蓋受損,馬房的地板上總是鋪著厚厚的一層稻草。
轉過長廊的第一個彎道,又往前走了不知道多少路程后,他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從他站著的位置向前看去,長廊的景象發生了變化,之前空空蕩蕩,只有老式碎花墻紙作為點綴的墻面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畫框,里面鑲嵌著大小不一的人像畫。
盧克在距離自己最近的那一幅畫的前面停下了腳步。
雖然被固定在精美的實木畫框之中,但那幅畫看起來,不過是沒有經過系統學習的孩子,用蠟筆留下的涂鴉罷了,只能勉強地從畫中人物的服裝和發型上,看出那是一個剃去了一側長發,留著陰陽頭,穿著朋克風格鉚釘連體衣的女人。
畫框的下方,用鐵釘固定著一個小小的木牌,上面寫著畫中人的名字——希拉·托德。
他對著那幅畫發了一小會兒呆,然后才抬起腳,繼續向著前方走去。
在前進的路上,他略過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畫作,有的畫框裝飾精美,畫面也清晰的像是照片一樣,有的卻只是草草地裝訂在幾根木條釘成的小框里,人像也模糊不清。
走出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之后,盧克再次停下了腳步。
在他面前的,是一張大小幾乎和他等身的畫作,畫面上的男人看起來大約五六十歲,有著一頭花白的短發和像是湖水一樣湛藍的眼睛,在晴朗的天空之下,露出快樂的笑容。
下一秒,盧克從畫中人的臉上拿走了那個笑容。
“?!?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一道鈴聲,金屬擴散的聲音悠悠不絕。
于是,盧克·托德睜開了眼睛。
……
“感覺怎么樣,琴鳥?”問話的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那個男人,密斯卡托尼克大學心理系主任,杰夫·蘭道爾。
他已經年過七十,頭上卻不見一根白發,更是絲毫沒有禿頂的跡象,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了許多。他坐在一張舒適的軟椅上,和平躺在沙發上的盧克隔著一張茶色玻璃茶幾對視著。
在他的身后,希爾達·蘭道爾手持著一副交響樂隊里常用的三角鐵,緊盯著盧克上揚的嘴角,她在盧克表情變化的瞬間,就敲響了約定好的鈴聲,將他從催眠狀態下喚醒。
是的,剛剛發生的一切——灰蒙蒙的房間、帶有門把手的鑄鐵大門、老舊的鑰匙以及深不見底的長廊,都不過是盧克在催眠狀態下,于意識深處對自己模仿能力的一種帶有比喻性質的概括。
在盧克14歲的那一年,杰夫·蘭道爾在田野調查中發現了他和他的模仿能力。接下來的日子里,他開始嘗試訓練這個與眾不同的孩子,讓他從無意識的模仿自己感興趣的人,轉變為有意識的選擇自己的模仿對象。
通過催眠的方式,他為盧克搭建了一座意識空間,而盧克本人就像是游走在長廊中的一面鏡子,通過光的反射,呈現出大腦中存儲的他人影象。
盧克在沙發上坐直了身體,他沒有立刻去回答老杰夫的問題,而是先調整好了自己的表情,再晃了晃腦袋,把催眠帶來的眩暈感趕出了自己的大腦。
“和上次一樣,沒有任何的區別。”
老杰夫對他的回答顯然很不滿意,他從鼻子里噴出一道重重的氣息,把手中的病歷夾扔在了茶幾上:“你應該再努力一些。”
盧克不知道該怎么回應,只能保持沉默。
像這樣的催眠訓練,在這間心理診室里已經進行了無數次。
在診室外,盧克是蘭道爾教授最喜歡的學生,但在這里,他只不過是一道學術課題,又或者說,一份實驗材料。
杰夫·蘭道爾教授的終極目標,是通過盧克對他人的模仿本能,在認知行為療法和催眠的作用下,驗證人格塑造的可能性,并最終將抽象的“人格”概念,固化為可以被定義的心理學指標。
畢竟,鏡面中反射出的,始終只是可以被隨時替換的虛影,而他想要的,是在那面鏡子上刻畫出穩定的圖形。
從第一次的催眠實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14年,但盧克依然沒能邁出從0到1的那一步。
他沒有任何的內部傾向性與獨立的自我認知,對這個世界做出的一切反饋,都來自對其他人的模仿——老杰夫的氣質、希爾達的對話方式、朱利安的動作幅度、維姬的興趣愛好,以及,外祖父卡爾·托德的那個笑容。
換句話說,他是心理學意義上的弗蘭肯斯坦。
希爾達打破了他和老杰夫之間的沉默:“那扇門和鑰匙呢?有沒有發生什么變化?”
盧克依然搖了搖頭。
和專注于人格塑造的老杰夫不同,以犯罪心理學為主要研究方向的希爾達更在乎的,是盧克的安全性。
在老杰夫的理論基礎上,她做出了新的假說,認為盧克比起能無限反射他人影像的鏡子,更像是一張可以被反復使用的速寫紙,每當他需要切換模仿的對象,就要用橡皮擦去紙上留下的痕跡,再次進行作畫。
但是,任何的紙張都是有承受上限的,總有一天,紙上的鉛筆痕跡會深重到,即使橡皮擦破了紙張,也無法被徹底擦除的地步。
在之前的十四年里,老杰夫為他搭建了那條長廊,而在最近的兩年間,希爾達在畫廊之外修建了一扇門。在兩個月前,她的努力取得了新的進展——那扇門上多出了一把鑰匙。
即使那把鑰匙依然被插在鎖孔中,但總有一天,盧克可以徹底地掌控它,把那張速寫紙鎖在門后,拒絕一切新的改變。
十分鐘后,老杰夫搖著頭離開了診室,把盧克和未完成的催眠記錄丟給了希爾達,讓她來為本周的實驗收尾。
希爾達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凝視著老杰夫的背影,盧克在她的眼神中看見了許多復雜的情緒,但他無法理解其中包含的內容。
“不用管他,”希爾達轉過頭,對著他開口,“他比你還要瘋得多?!?
“叔叔在你身上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已經從最初的興趣,變成了偏執,這很危險?!?
“距離他的退休日,只剩下不到兩年的時間了,他需要一篇足夠份量的論文來為自己的學術生涯收尾,如果在那之前,你的進展還不能讓他滿意的話,最好還是想辦法退出他的研究室?!?
“我始終認為,你更像是一張紙,而不是一面鏡子,即使叔叔想要制造的虛擬人格還未成型,你從他人身上模仿的那些特質,也還是會在你自己的身上留下痕跡?!?
“今天的治療過程中,你進入放松狀態的準備時間比上上周的那次還要短,你對他的抵抗越來越弱了,這是最讓我擔心的事?!?
“下一次的治療預約在兩周之后,在那之前,你必須要按照我說的方法進行冥想訓練,直到能拔出那枚鑰匙,把它控制在自己的手中為止?!?
“如果你不能完全依靠自己來控制那條長廊,如果杰夫對你使用更加強硬的手段,用的不再是鉛筆,而是鋼筆的話,就算是最好的橡皮,也擦不掉上面的痕跡了?!?
盧克平靜地笑了笑。
“對了,最近你經手的那幾個案子,記得都要做好資料整理,”在離開診室前,希爾達回過頭叮囑,“別忘了,你自己的博士論文也還沒有著落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