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站在病房門口,手里攥著剛簽完的死亡證明。
房間里還殘留著消毒水和梔子花香混合的氣息,床單已經換新,枕頭平整得像是從未有人躺過。只有窗臺上那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周小梔叫它“堅強小綠“——證明這里曾有人住了整整三個月。
“程醫生...“護士小張紅著眼眶遞給他一個紙箱,“周教授的私人物品?!?
箱子里東西少得可憐:一副老花鏡,半管用禿的口紅,還有那本永遠寫不完的專著手稿。程昱翻開扉頁,上面用工整的鋼筆字寫著:
《持續性植物狀態神經重塑研究》
——獻給C.Y.,我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病人。
他的指尖撫過那個“Y“字母末尾的小小愛心,那是周小梔從初中就有的書寫習慣。
“她交代過,“小張吸了吸鼻子,“如果您來了,把這個給您?!?
那是個褪色的藍絨布盒子。程昱不用打開也知道里面是什么——氧化發黑的銀戒指,內側刻著他們名字的縮寫。三十四年前那個雨夜,它本該戴在周小梔手上。
窗外突然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程昱望向樓下,一群穿著病號服的小患者正在花園里追逐,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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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在周六舉行。
程昱穿著周小梔為他準備的黑色西裝——她連這個都考慮到了,尺寸分毫不差。殯儀館里擠滿了人,有白發蒼蒼的老教授,有坐著輪椅的患者,甚至還有幾位政府官員。
“程先生?!耙晃淮鹘鸾z眼鏡的中年男子攔住他,“我是衛健委的李主任,周教授的...老朋友?!?
程昱機械地握手。這人虎口有鋼筆繭,身上散發著淡淡的來蘇水味道,顯然也是醫生。
“她最后的日子...“李主任欲言又止,“很痛苦吧?“
程昱想起周小梔蜷縮在病床上干嘔的樣子,想起她偷偷把止痛藥藏起來就為了保持清醒改稿子,想起她臨終前還惦記著下周的學術會議...
“不,“他聽見自己說,“她走得很安詳。“
李主任長嘆一聲,遞給他一個U盤:“周教授生前托我轉交的。她說...等您能冷靜看的時候再給?!?
U盤上貼著小紙條,是周小梔龍飛鳳舞的字跡:“先看2019年12月24日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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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程昱坐在周小梔的辦公室里。
這里還保持著她最后離開時的樣子:電腦沒關,咖啡杯里殘留著已經發霉的液體,墻上貼滿了腦部解剖圖和泛黃的照片——最顯眼的位置是他們高中畢業照。
他插入U盤,里面只有一個文件夾,命名為《給小梔的星星》。
2019年12月24日的文件是段監控錄像。畫面中,年輕的周小梔穿著白大褂,正俯身在病床前說著什么。程昱放大音量,聽見她輕聲哼唱:“一閃一閃亮晶晶...“
病床上的自己睫毛突然顫動。
“看到了嗎?“錄像里的周小梔激動地轉向攝像頭,“他對兒歌有反應!“
畫面切到另一個日期:2005年3月18日。周小梔趴在病床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論文草稿。夜班護士悄悄給她披上外套。
一段段錄像像散落的珍珠:2000年她第一次嘗試聲波刺激,1995年她哭著給昏迷的他過生日,1992年她因為治療方案和主任醫師大吵一架...
最后一段拍攝于2025年5月19日,程昱蘇醒前一天。周小梔把臉貼在他手背上,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程昱,明天是我生日...你就不能...醒來看我一眼嗎?“
程昱的眼淚終于砸在鍵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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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程昱翻開了周小梔的手稿。
紙頁已經泛黃,邊角處滿是咖啡漬和修改痕跡。越往后翻,字跡越發潦草——最后幾頁甚至歪歪扭扭,顯然是忍著劇痛寫下的。
“第七章:喚醒后的認知重建“
這一章只寫了一半,結尾處是幾行顫抖的字跡:
“患者蘇醒后常出現時間感知障礙,建議采用'記憶錨點法'——“
句子突兀地中斷,紙面上有一滴已經干涸的血跡。
程昱猛地合上手稿。太陽穴突突直跳,他突然意識到:周小梔早就知道他會醒來,甚至預見到了他面對新時代的茫然無措。
書架最底層有個上鎖的抽屜。程昱試了周小梔的生日、醫院的成立日期,最后輸入“0520“——他們本該結婚的日子。
抽屜滑開,里面是一本皮面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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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9月1日
今天開始記錄程昱的腦電波數據。主任說我在浪費時間,但下午3點17分,當我唱《小星星》時,他的α波出現了0.5秒的規律波動。
我知道他聽得見。
2001年5月20日
程昱,今天是我們“認識“二十周年。我發明了聲波刺激儀,用你最喜歡的400Hz頻率。護士說看到你手指動了,但我知道那只是脊髓反射。
沒關系,我可以等。
2015年12月24日
圣誕快樂!fMRI顯示你的海馬體有新活動。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醒了,發現我變成了老太太,會不會很失望?
不過沒關系,我存了足夠多的染發劑。
2025年5月19日
親愛的程昱:
如果你讀到這些,說明我失敗了——沒能親口告訴你一個秘密。
三十六年前那個雨夜,我其實看到你手里的戒指了。這輩子的遺憾,就是沒能聽你正式問出那句“愿意嗎“。
不過沒關系,我們還有下輩子。到時候,記得早點找到我。
——永遠愛你的小梔
日記本最后夾著一張泛黃的紙條,是幼兒園時程昱寫給她的:“給小梔:謝謝你的蠟筆。我們要永遠當好朋友?!?
“永遠“兩個字被鉛筆描了又描,幾乎要穿透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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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回到醫院上班的第一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穿著和周小梔同款的白大褂,胸前別著那枚縫合線戒指。手術室里,年輕護士們偷偷打量這位傳奇人物——沉睡三十四年后奇跡蘇醒,又失去了畢生摯愛。
“患者男性,62歲,車禍后持續性植物狀態三個月。“麻醉師匯報病例。
程昱點點頭,目光掃過監護儀。突然,他停下動作:“術前fMRI給我看看。“
片子顯示丘腦區域有微小活動。程昱輕輕觸摸屏幕,仿佛能透過影像看到那個掙扎著要醒來的靈魂。
“準備400Hz聲波刺激?!八魃鲜痔祝霸偻ㄖ覍?..患者對兒歌可能有反應?!?
手術燈下,程昱的側臉棱角分明。當他拿起手術刀時,恍惚間看到周小梔站在對面,正對他微笑。
“開始計時。“他說。
無影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一高一矮,一如當年解剖課上第一次搭檔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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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清晨,程昱帶著鐵鍬來到小學舊址。
那棵老槐樹還在,樹干比記憶中粗了三倍。他按照記憶在樹根西北側挖掘,很快碰到一個生銹的餅干盒。
盒子里有兩張泛黃的紙條。
程昱的筆跡歪歪扭扭:“我要當世界上最厲害的醫生,治好所有生病的人!“
周小梔的紙條上畫著兩個手拉手的小人,下面寫著:“要和程昱永遠在一起?!?
陽光透過槐樹枝葉斑駁地灑在地上。程昱把兩張紙條并排放在樹根上,從口袋里掏出那枚重新鍍金的戒指,輕輕放在中間。
“下輩子,“他對著空氣說,“換我先找到你?!?
風吹過樹梢,一片枯葉旋轉著落在戒指上,像是一個輕輕的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