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的世界在旋轉。

他盯著天花板，消毒水的氣味刺得鼻腔發疼。耳邊是醫療儀器規律的“滴滴“聲，還有——

“程昱？看著我，能聽見嗎？“

這個聲音……

他艱難地轉動眼球，視線里出現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銀白的發絲從藍色手術帽邊緣溜出來，鏡片后的眼睛通紅，卻亮得驚人。

“小……梔？“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你怎么……“

話卡在喉嚨里。不對，這不對。周小梔應該扎著馬尾辮，穿著那件淺藍色連衣裙，在雨里朝他跑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眼角的紋路像被歲月刻下的溝壑，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如同老樹的根須。

“現在是2025年5月20日。“周小梔的聲音在發抖，手指輕輕撫過他的額頭，“你睡了……三十六年零七個月?！?

程昱的呼吸驟然急促，監護儀發出尖銳的警報。

“不……“他掙扎著要起身，卻發現四肢軟得像棉花。記憶的最后片段是刺目的車燈，是雨中墜落的藍色絨布盒，是周小梔撕心裂肺的尖叫——

一只溫暖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慢慢來，你的肌肉萎縮嚴重。“

他這才注意到周小梔的白大褂上別著“主任醫師“的胸牌。窗外陽光太亮，照得她胸前那枚用縫合線編成的戒指反著微光。

“我去叫康復科會診?！八D身時踉蹌了一下，扶住床欄才沒摔倒。

程昱望著她佝僂的背影，突然發現她左腿有點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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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復室的全身鏡前，程昱死死盯著鏡中人。

這張臉依稀能看出二十歲的輪廓，但眼角已有了細紋，下巴冒出灰白的胡茬。而更可怕的是身體——曾經打籃球練出的肌肉萎縮成薄薄一層，右臂因長期輸液布滿瘢痕，像爬滿蜈蚣。

“肌力恢復到三級了，很棒?！爸苄d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推著輪椅，呼吸有些急促，“今天試試自己坐起來？“

程昱沒動。他的視線黏在鏡中映出的兩人身上——他像具蒼白的幽靈，而她推輪椅的姿態熟練得令人心碎。

“我睡著的時候……“他嗓子發緊，“你每天都來？“

周小梔笑了，眼角的紋路堆疊起來：“前十年每天，后來值夜班時溜過來。“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腿，“有次太困摔在走廊上，脛骨骨折。“

程昱的心臟猛地抽痛。他想起初中時周小梔摔傷膝蓋，他笨手笨腳地給她貼創可貼，被她嘲笑像在貼封條。

“為什么？“他聲音發抖，“我可能永遠醒不來……“

“但你還是醒了。“周小梔把輪椅剎車踩下，動作利落得像討論天氣，“就像我知道你一定會醒?！?

康復師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年過半百的女醫生扶著年輕二十歲的患者練習站立，兩人的手指緊扣在一起，像跨越時光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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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的復健進展快得驚人。

周小梔把平板電腦遞給他時，他盯著那個薄薄的玻璃板發愣：“沒有鍵盤？“

“觸屏的。“她示范著滑動解鎖，壁紙是他們高中畢業照。程昱看著照片里青澀的自己，胃部一陣絞痛。

世界變得陌生。

病房里的電視能點播任何節目，手機小到能放進口袋，街上的汽車沒有排氣管。最可怕的是父母——父親去世十年，母親住在養老院，已經認不出他。

“慢慢來。“周小梔總這么說。她教他用智能手機，給他講這三十年的大事：香港回歸、非典疫情、北京奧運……有時講著講著，她會突然沉默，目光落在他永遠年輕的眼睛上。

某個深夜，程昱被噩夢驚醒，發現周小梔伏在床邊工作。電腦藍光映著她疲憊的臉，文檔標題是《持續性植物狀態喚醒病例長期追蹤》。

“你在寫我？“

周小梔嚇得差點摔了電腦：“怎么醒了？“她下意識去摸他的額頭，這個動作三十年沒變。

程昱抓住她的手。掌心相貼時，他摸到她指腹厚厚的繭——那是常年握手術刀和鋼筆的痕跡。

“小梔，“他聲音沙啞，“那個藍色盒子……“

周小梔的眼圈瞬間紅了。她從白大褂內袋掏出個小絨布盒，里面的銀戒指已經氧化發黑，內側刻著的“CY?ZX“依稀可辨。

“下水道里找到的?！八χf，眼淚卻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我每年都給它涂抗氧化劑?！?

程昱的視線模糊了。他想起二十歲那年，自己在珠寶店挑了整整三個月，才選中這枚鑲著碎鉆的素圈。

“本來想……“

“我知道?！爸苄d輕輕合上盒子，“睡吧，明天要做PET-CT?！?

她起身時突然晃了一下，扶住床頭才沒摔倒。程昱注意到她另一只手死死按著上腹部。

“胃疼？“

“老毛病。“她擺擺手往外走，“值班室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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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的全身檢查結果好得出奇。

“簡直是個醫學奇跡?！澳贻p醫生對著報告嘖嘖稱奇，“除了肌肉萎縮，各項指標完全健康！“

周小梔站在窗邊看報告單，陽光穿透紙張，程昱突然發現她瘦得驚人——白大褂空蕩蕩地掛在肩上，像套在衣架上的布袋子。

“周醫生？“護士探頭進來，“消化科陳主任找您?！?

程昱看見周小梔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知道了。“她迅速收起報告，“程昱，你先回病房。“

走廊拐角處，陳主任的聲音隱約傳來：“……胃癌晚期，已經肝轉移……為什么不早來？“

程昱的血液瞬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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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梔堅持要親自給程昱辦出院手續。

“明天就能回家了?！八碇牟v，手指微微發抖，“我給你租了公寓，離醫院很近……“

“小梔?！俺剃糯驍嗨澳闵洗误w檢是什么時候？“

文件夾“啪“地掉在地上。周小梔彎腰去撿，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她慌忙掏出手帕捂住嘴，但程昱還是看到了滲出的鮮紅。

“多久了？“他聲音發抖。

周小梔沉默地擦掉嘴角的血跡：“三年前……只是胃炎?！?

“撒謊！“程昱猛地站起來，復健以來第一次站得這么穩，“消化科說你是晚期！“

監護儀警報尖嘯著響起。周小梔想去按呼叫鈴，卻被程昱抓住手腕。他摸到的不僅是骨頭，還有密密麻麻的針眼——化療留下的痕跡。

“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周小梔突然笑了，眼淚卻止不住，“告訴你我每天工作十八小時？告訴你我三十年沒休過年假？“她指著病房墻上貼滿的論文和獎狀，“程昱，這些就是答案！“

程昱如遭雷擊。那些國際獎項、突破性論文、被治愈的患者……全是她用命換來的。

“現在你醒了?！爸苄d輕聲說，“我的使命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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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療讓周小梔的頭發掉光了。

程昱坐在病床邊給她讀論文校樣時，總會想起小時候她有一頭烏黑發亮的長發，跑起來像緞子似的飄在身后。

“這里數據錯了?！爸苄d突然指著某頁圖表，“應該是4.7μV，不是7.4。“

程昱無奈地笑：“歇會兒吧，周教授?！?

“沒時間了?！八龍剔值胤母?，瘦得脫形的手腕上還插著PICC管，“這本專著……得寫完。“

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程昱想起他們小學時在那棵樹下埋過時間膠囊，約定長大一起挖出來。

“小梔，“他輕聲問，“我們的時間膠囊里寫了什么？“

周小梔的眼睛亮了起來：“你寫'要當世界上最厲害的醫生'，我寫……“她突然咳嗽，血絲從指縫滲出。

程昱手忙腳亂地按呼叫鈴，卻被她攔住。

“我寫……“周小梔氣若游絲，“要和程昱永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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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出院那天，陽光好得刺眼。

他沒去新公寓，而是直奔周小梔的病房，手里攥著個褪色的藍絨布盒——他偷偷找人把里面的戒指重新鍍了金。

推開門時，他愣在原地。

周小梔穿著淺藍色病號服，頭上戴著滑稽的蕾絲頭紗，正對著鏡子涂口紅。聽到動靜，她轉過身，笑得像個少女：“好看嗎？閨蜜們非要給我打扮?！?

病床周圍站著林小雨和一群白發蒼蒼的老太太——都是她們初中同學。床頭掛著“新娘休息室“的紙牌，輸液架纏滿了粉紗。

“你們……“

“我們要結婚啊?！爸苄d說得理所當然，“不是約定好的嗎？“

程昱單膝跪地時，膝蓋撞到床欄發出悶響。他顫抖著打開盒子，嶄新的鉆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周小梔，你愿意……“

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刺耳的長音。

林小雨尖叫著沖出去喊醫生，而程昱固執地跪著，把戒指套在周小梔枯瘦的無名指上。她的手指冰涼，但嘴角帶著笑。

“我愿意?！八p聲說，眼睛慢慢閉上，“從五歲那年起……就一直愿意?！?

陽光穿過窗簾，在雪白的床單上投下斑駁光影。程昱俯身抱住她，恍惚間聞到幼兒園教室里蠟筆的味道。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梧桐葉輕輕落在窗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