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三個月，東運小區突然傳開一個消息。

那天我照例早起晨練，路過小區公告欄時，看見幾個家長圍在那里指指點點。走近一看，公告欄上貼著一張復印紙，上面赫然印著陳默和林小雨的名字，還有“嚴肅處理早戀行為“幾個大字。

“老李，你來得正好。“劉嬸一把拉住我，“你看看，這倆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都高三了還...“

我湊近細看，原來是一份學校通報的復印件。上面說高三(4)班陳默和林小雨“行為不端，影響惡劣“，經校務會研究決定給予通報批評，責令家長加強管教。

“誰這么缺德，把學校通報貼這兒？“我皺眉問。

“還能有誰？“劉嬸壓低聲音，“馬家那小子舉報的，聽說他追林家丫頭好久沒追上，懷恨在心呢。“

我心頭一緊。陳默和林小雨的事，小區里誰不知道？兩個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但從來規規矩矩，哪有什么“行為不端“？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騷動。只見林小雨捂著臉從3號樓沖出來，身后她母親尖利的罵聲穿透了整個小區：“不要臉的東西！我花那么多錢供你讀書，你就給我搞這些？“

林小雨跑得飛快，馬尾辮在腦后一甩一甩的，但我還是看見了她臉上閃亮的淚痕。幾分鐘后，陳默也沖了出來，陳師傅在后面追著喊：“小兔崽子！你給我回來！“

陳默頭也不回，朝著林小雨消失的方向狂奔。他穿著校服外套，衣襟大敞著，在晨風中像兩只驚慌的翅膀。

那天晚上，我在小區門口遇見了垂頭喪氣的陳默。他校服臟兮兮的，嘴角還帶著淤青，活像只斗敗的小公雞。

“李叔...“他看見我，勉強打了個招呼。

“怎么回事？“我指指他嘴角的傷。

“馬俊杰那王八蛋。“陳默咬牙切齒，“我找他算賬，他們人多...“

我嘆了口氣：“學校那邊怎么說？“

“叫家長明天去學校。“陳默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李叔，您知道小雨怎么樣了嗎？她媽不讓她出門，電話也不讓接...“

我搖搖頭。下午我看見林母黑著臉回來，手里拎著根細竹條，就知道林小雨肯定不好過。

“她媽說要轉學。“陳默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還說...要是再看見我和小雨在一起，就搬家。“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能拍拍他的肩。這孩子眼里的絕望，讓我這個老頭子看了都心疼。

第二天，陳師傅和林母一起去了學校。回來后，陳師傅蹲在樓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而林家整整一天沒開門，只能隱約聽見林小雨的哭聲和她母親的責罵。

從那以后，東運小區再沒見過陳默和林小雨一起上下學。林母每天親自接送女兒，像押解犯人一樣。陳默有時遠遠跟在后面，但不敢靠近。

高考前一個月，我在早點攤遇見陳默。他瘦了一大圈，眼睛下面掛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

“復習得怎么樣？“我問。

他搖搖頭，突然說：“李叔，小雨她...報的哪所大學？“

我一愣：“你不知道？“

“她媽不讓我見她。“他盯著手里的豆漿，“我寫了十幾封信，托她同學轉交，也不知道收到沒有...“

我告訴他，聽說林小雨報了省城的財經大學。陳默眼睛一亮：“那我也報省城的學校！“

“你的成績...“我欲言又止。陳默成績一直中等，而省城的好學校分數線都不低。

“我會拼命的。“他攥緊拳頭，指節發白，“李叔，您幫我給小雨帶句話行嗎？就說...我一定考上省城的大學，讓她等我。“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當天晚上，我敲開了林家的門。林母一臉警惕地擋在門口，聽說我只是來送復習資料，才勉強讓林小雨出來。

林小雨比上次見時更瘦了，校服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眼睛紅腫得像兩個桃子。

“李叔...“她聲音啞得厲害。

我悄悄把陳默的話轉達給她。她聽完，眼淚“唰“地就下來了，但很快又擦干，強擠出一個笑容：“謝謝您...但請您告訴他，別等我了。“

“為什么？“我忍不住問。

林小雨回頭看了眼屋里，壓低聲音：“我媽說了，要是我們還有聯系，就不讓我上大學...李叔，他必須專心考試，不能再被我耽誤了。“

她說完就關上了門，但我聽見門后傳來壓抑的抽泣聲。

高考那幾天，整個東運小區安靜得可怕。家長們走路都踮著腳，生怕驚擾了復習的孩子。考完最后一科那天，我看見陳默飛奔回來，直奔林家樓下。他在那兒站了很久，直到林母開窗罵人，才悻悻離開。

成績出來的那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陳默站在門口，臉色慘白，眼睛里全是血絲。

“李叔...“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我沒考上。“

我心頭一沉。他哆嗦著把手機遞給我看——總分離省城最差的二本線還差二十多分。

“小雨呢？她考得怎么樣？“他急切地問。

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陳默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李叔，求您幫我問問...我必須知道！“

我只好再次敲開林家的門。這次是林小雨自己開的門，她眼睛亮得出奇，手里緊緊攥著手機。

“我考上了！“她還沒等我問就脫口而出，“省財經大學！李叔，您看見陳默了嗎？他...“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就在這時，陳默從樓道陰影里走了出來。兩人四目相對，空氣仿佛凝固了。

“恭喜。“陳默輕聲說。

林小雨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想上前，卻被屋里林母的一聲咳嗽釘在原地。

“你...你呢？“她顫聲問。

陳默搖搖頭，勉強笑了笑：“我準備復讀。明年...明年一定考上省城的學校。“

林小雨突然轉身沖回屋里，片刻后又跑出來，塞給陳默一個信封：“回家再看！“

陳默緊緊攥著信封，像攥著救命稻草。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林母已經出現在門口，冷著臉把林小雨拽了回去。

那天晚上，整個小區都聽見了林家的爭吵。林母尖利的聲音穿透墻壁：“你想都別想！大學期間敢談戀愛，我就斷了你的生活費！“

第二天一早，我看見陳默坐在槐樹下，手里拿著那張已經被揉皺又展平無數次的信紙。他看見我，勉強笑了笑：“李叔，她說她會等我...“

話音未落，林母拎著行李箱從3號樓出來，后面跟著低著頭的林小雨。陳默猛地站起來，又不敢靠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上了一輛出租車。

“小雨！“他終于忍不住喊了一聲。

林小雨回頭看了一眼，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做了個口型，我看不清是什么，但陳默突然笑了，笑得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

“她說什么？“我問。

“她說，'我等你'。“陳默的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然而現實總是比想象殘酷。陳默復讀那年拼了命學習，但第二次高考還是以三分之差與省城學校失之交臂。最后他勉強被本地一所專科學校錄取。

而林小雨那邊，聽說她母親每個周末都去省城“探望“，實則監視。有次陳默偷偷跑去見她，被林母當場撞見，鬧得整個女生宿舍都知道了。

大學第一個寒假，林小雨回來了。我幾乎認不出她——原本圓潤的臉蛋瘦出了尖下巴，眼睛大得驚人，里面盛滿了說不出的憂郁。

除夕夜，小區里鞭炮聲震天響。我下樓倒垃圾，看見陳默一個人站在槐樹下，仰頭望著林小雨家的窗戶。那里黑漆漆的，聽說林小雨被她母親帶回老家過年了。

“她會回來的。“我對陳默說。

他搖搖頭，聲音哽咽：“李叔，她把我所有的聯系方式都拉黑了。她同學說...她說讓我別再找她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心碎的年輕人。遠處，新年的鐘聲敲響，煙花在夜空中綻放，照亮了陳默滿是淚痕的臉。

大四那年，林小雨突然回來了。聽說她考上了公務員，分回本市財政局工作。而陳默專科畢業后，跟著表哥去了南方打工，一去就是兩年。

林母是在林小雨工作第二年突然病倒的。肝癌，從發現到走，不到三個月。葬禮那天，我看見了久違的陳默——他是聽小區里人說了消息，特意趕回來的。

林小雨一身黑衣，跪在靈堂前，瘦得像張紙片。陳默站在吊唁隊伍里，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她。輪到他的時候，他輕聲說了句“節哀“，林小雨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我這個老頭子都看不透。

葬禮結束后，陳默在小區門口攔住我：“李叔...她還好嗎？“

我搖搖頭：“不吃不喝好幾天了。她媽這一走，世上就剩她一個人了。“

陳默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堅定。他轉身就往回走，我拉住他：“你干嘛去？“

“我不能再看她這樣下去了。“他甩開我的手，“不管她原不原諒我，我都要陪著她。“

那天晚上，我看見陳默家的燈亮到很晚。第二天一早，他拖著行李箱離開小區，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決絕。

后來我才知道，他那天去找了林小雨，說愿意放棄南方的工作回來陪她。而林小雨的回答是：“我們已經不是一路人了。“

陳默走后的第三年，帶回了王莉。而林小雨，始終一個人住在母親留下的老房子里，朝九晚五地上班，安靜得像不存在一樣。

直到那個婚禮前的電話，打破了兩顆心五年來小心翼翼維持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