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夏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那天是周日，我像往常一樣坐在小區門口的槐樹下乘涼。樹蔭里支著張象棋桌，我和老張頭正殺得難解難分。蟬鳴聲一陣高過一陣，吵得人腦仁疼。

“將軍！“老張頭得意地挪動棋子。

我正要回擊，突然聽見一陣汽車喇叭聲。抬頭一看，一輛嶄新的白色SUV正緩緩駛入小區大門。這在東運小區可不常見——自從紡織廠倒閉，院子里停的多是些舊車破車。

“喲，這是誰家孩子出息了？“老張頭瞇起眼睛。

車子在3號樓前停下，車門打開，走下來一個穿淺藍色襯衫的年輕人。我瞇起老花眼仔細辨認，突然心頭一跳——是陳默！五年不見，他長高了不少，肩膀也寬了，頭發剪得利落，整個人精神得很。

但更讓我驚訝的是，副駕駛門也開了，走下來一個年輕姑娘。姑娘穿著時髦的碎花連衣裙，燙著大波浪卷發，一下車就挽住了陳默的胳膊。

“老李頭，那不是陳家小子嗎？“老張頭用胳膊肘捅捅我，“帶女朋友回來了？“

我沒吱聲，只是盯著陳默看。他正低頭跟那姑娘說著什么，臉上帶著我熟悉的溫和笑容——就是那種不張揚，但讓人看了心里踏實的笑。五年前他離開東運小區時，也是這么笑著跟鄰居們告別的。

“走，過去打個招呼。“老張頭拽我。

我們剛站起身，3號樓的門洞里突然走出一個人。我心頭猛地一緊——是林小雨！

她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手里拎著兩個鼓鼓的超市購物袋，頭發隨意地扎成馬尾。比起陳默身邊那個光鮮亮麗的姑娘，林小雨樸素得像株路邊的小草。

三個人在樓前的小廣場上迎面相遇。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看見林小雨的腳步猛地頓住，購物袋在她手中晃了晃。陳默也愣住了，胳膊不自覺地從那姑娘手中抽了出來。

“小雨...“陳默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林小雨的嘴唇微微顫抖，但很快，她揚起了一個笑容——那個我太熟悉的，用來掩飾心事的笑容。

“默默，好久不見。“她這樣叫他，還是小時候的昵稱。

陳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半天才擠出一句：“小雨...這是我女朋友，王莉。“

王莉熱情地伸出手：“你好呀！默默經常提起你呢，說你們是發小。“

林小雨的手指緊緊攥著購物袋，勒得指尖發白，但她的聲音很平穩：“是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歡迎你來東運小區。“

我站在不遠處，清楚地看見陳默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林小雨臉上，像是在尋找什么。而林小雨的眼神卻飄忽不定，始終不敢與他對視。

“你們這是...剛買菜回來？“陳默指了指林小雨手中的袋子。

“嗯，周末囤點食材。“林小雨微微側身，像是隨時準備離開，“那個...我媽還在家等我，先上去了。你們玩得開心。“

說完，她快步走向門洞，腳步有些踉蹌。陳默下意識地向前邁了半步，像是要去追，卻被王莉拉住了胳膊。

“默默，你家住幾單元啊？“王莉甜膩的聲音在安靜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我看著林小雨的背影消失在門洞里，心里一陣發酸。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她撒謊時右手小指會不自覺地蜷縮——剛才她說“我媽在家等我“時，那個小動作又出現了。林母兩年前就因病去世了，這事整個小區都知道。

“老李頭！“陳默這時才看見我，眼睛一亮，“您身體還好嗎？“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硬朗著呢。你小子，多久沒回來了？“

“工作太忙了。“陳默撓撓頭，向我介紹，“這是王莉，我女朋友。莉莉，這是李叔，看著我長大的。“

王莉禮貌地跟我打招呼，但我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在打量這個破舊的小區，眉頭不自覺地皺起。

“爸在家嗎？“陳默問。

“在，知道你要回來，一早就去買菜了。“我說。

陳默點點頭，拉著王莉往家走。走出幾步，他突然回頭問我：“李叔，小雨她...現在過得怎么樣？“

王莉明顯拽了他一下，但他沒理會。

我斟酌著詞句：“挺好的，考上了公務員，在區財政局上班。“

陳默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真考上公務員了？高中時她就說想當公務員...“

“走吧，默默，叔叔阿姨該等急了。“王莉打斷他，聲音里帶著明顯的不悅。

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老張頭搖搖頭：“造孽啊。陳家小子跟林家丫頭多般配，怎么就...“

“少說兩句吧。“我打斷他，心里卻同樣不是滋味。

那天晚上，我在陽臺上乘涼，看見陳默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抽煙。月光下，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戳在地上。他抬頭望著5樓的某個窗戶——那是林小雨家。

接下來的幾天，陳默帶著王莉在小區里轉悠，逢人便介紹這是他女朋友。王莉嘴甜，見人就叫叔叔阿姨，但總給人一種刻意討好的感覺。而每當這時，陳默的目光總會不自覺地飄向3號樓的方向。

周三傍晚，我下樓倒垃圾，正好看見林小雨下班回來。她穿著淺灰色的職業套裝，比前幾天見時更瘦了，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小雨啊，最近工作忙嗎？“我主動打招呼。

她勉強笑了笑：“還好，月底報賬，加班多了點。“

正說著，遠處傳來王莉清脆的笑聲。我轉頭看去，陳默和王莉正從小區超市出來，王莉手里舉著根冰棍，正往陳默嘴里送。

林小雨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手里的鑰匙串“啪“地掉在地上。

“我來。“我彎腰幫她撿起來。

“謝謝李叔。“她的聲音有些發抖，“我先上去了。“

她幾乎是逃也似地沖進了門洞。我站在原地，看著陳默突然停下腳步，望向這邊。他的眼神復雜得讓我這個老頭子都看不透。

第二天一早，我在早點攤遇見陳默一個人買豆漿。

“王莉呢？“我問。

“還在睡。“他接過豆漿，猶豫了一下，“李叔...小雨她，有對象了嗎？“

我看了他一眼：“聽說是相親過幾個，都沒成。“

陳默的手指突然收緊，塑料杯被他捏得變形，熱豆漿溢出來燙到了手，他卻渾然不覺。

“她...怎么說我？“他聲音干澀。

“從沒提過。“我實話實說，“倒是你媽，逢人就說王莉家多好，是城里人，有房有車。“

陳默苦笑一下，轉身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十五歲那年，因為林小雨被隔壁小區的男孩欺負，他一個人沖過去跟三個大孩子打架，最后鼻青臉腫地回來，卻笑得像個勝利的將軍。

那次林小雨一邊哭一邊給他擦藥，罵他傻。陳默卻說：“欺負你的人，我跟他們拼命。“

時過境遷，現在欺負林小雨的，反倒成了他自己。

周末，陳默和王莉要回城里了。臨走前，王莉提議在小區門口拍張合照。陳默勉強笑著配合，眼神卻一直往小區里瞟。

就在這時，林小雨從外面回來，手里抱著一摞文件。她看見門口的陣仗，明顯想繞道走，但王莉已經熱情地招呼她了。

“小雨！來幫我們拍張照吧！“

林小雨僵在原地，進退兩難。最后她慢慢走過來，接過王莉的手機。

“站近一點嘛。“王莉整個人貼在陳默身上，陳默卻站得筆直，像是被人用槍指著。

林小雨按下快門時，我清楚地看見她的手指在發抖。

“拍好了。“她把手機還給王莉，聲音平靜得可怕。

“謝謝呀！“王莉翻看照片，“咦，默默你怎么都不笑？“

陳默沒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著林小雨：“你...最近好嗎？“

“挺好的。“林小雨的嘴角揚起一個完美的弧度，“祝你們幸福。“

說完，她快步走進小區，背影挺得筆直，像是背負著什么看不見的重擔。

陳默站在原地沒動，直到王莉拽他上車。車子開走時，我看見他透過后車窗一直望著小區大門，直到拐彎看不見為止。

從那天起，每次陳默帶王莉回來，林小雨都會“恰好“不在家。偶爾在樓道或小區里遇見，她也只是點頭微笑，然后迅速離開。而陳默會盯著她的背影看很久，直到王莉不滿地拽他的胳膊。

有一次，我在菜市場看見林小雨。她站在水產攤前發呆，攤主叫了她好幾聲都沒反應。

“小雨？“我走過去。

她如夢初醒，慌忙擦了擦眼睛：“李叔...您也來買菜啊？“

我沒拆穿她紅了的眼眶，只是問：“想買什么魚？“

“啊...就，就鯽魚吧。“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稱魚的時候，她突然問我：“李叔，陳默他...是不是快結婚了？“

我點點頭：“聽說是下個月。“

林小雨的手一抖，零錢撒了一地。她蹲下去撿，半天沒站起來。我彎腰幫她，看見一滴水珠砸在地上，很快被塵土吸收。

“他穿西裝...一定很好看。“她聲音輕得像羽毛，“高中畢業典禮那天，他借了同學的西裝上臺領獎，可帥了...“

我沒敢告訴她，陳默前幾天還問我，如果一個人犯了錯，還有沒有機會彌補。

轉眼到了陳默結婚前一周。那天深夜，我起來關窗戶，看見5樓的燈還亮著。借著月光，能隱約看見林小雨坐在窗前的剪影。她一動不動，像是尊雕塑。

第二天一早，我在樓下遇見她。她眼睛腫得像桃子，卻還強撐著跟我打招呼。

“小雨啊，“我忍不住說，“有些事，該放下就放下吧。“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李叔，您知道嗎？我和他小時候在這棵槐樹下埋過一個鐵盒，里面寫著我們的愿望。他說要娶我，我說要嫁給他。“

她抬頭看著郁郁蔥蔥的槐樹，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盒子現在應該已經銹掉了吧。“她輕聲說，“就像有些承諾，經不起時間。“

我正想說什么，她的手機突然響了。她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怎么了？“我問。

“陳默...他下周結婚。“她晃了晃手機，“王莉群發的電子請柬。“

說完，她轉身就走，腳步踉蹌得像喝醉了酒。我想追上去，卻看見她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最終還是沒有打擾她。

那天之后，林小雨請了長假，一連幾天沒出門。而陳默的婚禮，正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向前推進。小區里到處都在議論這場婚事，有人說王莉家陪嫁一輛車，有人說陳家借了高利貸湊彩禮。

只有我知道，在3號樓502室，有個姑娘正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一點一點地收拾著二十年的回憶。

婚禮前一天晚上，我下樓扔垃圾，看見陳默一個人站在槐樹下。他穿著便裝，腳邊放著幾罐啤酒，已經空了兩罐。

“李叔。“他看見我，勉強笑了笑。

“明天就結婚了，怎么還喝上了？“我問。

他搖搖頭，突然說：“我今天去原來上學的路上轉了轉。那家文具店還在，老板都認不出我了。“

我知道他說的是哪家店。高中時，他每天放學都會在那里等林小雨，然后兩人一起騎車回家。

“李叔，“陳默的聲音有些啞，“您說...人這一輩子，是不是總有些東西，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沒回答。夜風吹過槐樹，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回應他的問題。

他仰頭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把易拉罐捏扁：“明天見。“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那時陳默大概六歲，林小雨五歲，兩個孩子蹲在槐樹下挖坑。小陳默一臉嚴肅地對小林小雨說：“我們把愿望埋在這里，等長大了再挖出來，誰都不許反悔！“

小林小雨用力點頭，把一個小鐵盒放進坑里。陽光透過樹葉，在兩個小家伙身上灑下星星點點的光斑。

如今樹已亭亭如蓋，當年埋下愿望的孩子，卻早已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