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運小區的老槐樹，見證了一切的開端。

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紡織廠還紅火的時候。家屬院里到處都是跑來跑去的孩子，吵吵嚷嚷得像一群小麻雀。在這些孩子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陳默和林小雨。

陳默那年三歲，圓頭圓腦的，一雙杏眼又黑又亮，活像年畫上的娃娃。林小雨比他小一歲，扎著兩個羊角辮，走路還不太穩當，卻總愛追在陳默后面“哥哥、哥哥“地叫。

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兩個小家伙，是在小區的沙坑邊。小陳默正用塑料鏟子挖坑，小林小雨蹲在旁邊，小手捧著一把沙子，小心翼翼地往坑里放。

“我們在埋寶藏！“小陳默看見我，興奮地宣布。他缺了顆門牙，說話漏風，卻一本正經的樣子逗得我想笑。

“什么寶藏啊？“我蹲下來問。

小陳默神秘兮兮地攤開手掌——是一個易拉罐拉環，被擦得亮閃閃的。他鄭重其事地把拉環戴在小林小雨的手指上：“小雨，我娶你當新娘子好不好？“

小林小雨咯咯笑著點頭，口水都流到了衣襟上。陽光下，那個簡陋的“戒指“閃著微光，兩個孩子笑得像兩個小太陽。

這大概就是他們“私定終身“的最早版本。

上了幼兒園后，兩人更是形影不離。每天早晨，陳默都會蹲在林家門口等小雨，有時等到睡著了，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只打盹的小狗。林母開門看見，總會心疼地把他抱進屋，給他塞個熱乎乎的煮雞蛋。

“默默哥哥最好啦！“小林小雨常常這樣宣布，然后把自己碗里的肉丸子夾給陳默。陳默則會把自己那份水果留給她，因為知道她愛吃甜的。

小學一年級開學那天，下著傾盆大雨。我打著傘路過校門口，看見小陳默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罩在林小雨頭上，自己卻淋得像只落湯雞。林小雨急得直跺腳，陳默卻憨憨地笑：“我是男生，不怕淋雨！“

那天放學后，兩個孩子都發了高燒。林母和陳師傅在醫院走廊里相遇，又好氣又好笑。據說兩個小家伙躺在相鄰的病床上，還隔著簾子偷偷拉手，被護士抓了個正著。

三年級時，陳默有了第一輛自行車。他興奮地騎到林家樓下，按鈴按得整條街都聽得見：“小雨！快來看我的新車！“

林小雨蹦蹦跳跳地下樓，陳默拍拍后座：“上來，我載你去上學！“

從那以后，每天早上，東運小區的居民都能看見這樣一幅景象：陳默賣力地蹬著自行車，林小雨坐在后座，兩條小辮子在風中飛揚，書包掛在車把上晃來晃去。有時候林小雨會哼歌，清脆的童聲和車輪碾過路面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成了小區最動聽的晨曲。

有一次，林小雨的辮子纏在了陳默的扣子上，兩人怎么解都解不開，最后只好求助路過的張阿姨。張阿姨一邊幫他們解頭發，一邊打趣：“喲，這就分不開啦？“兩個孩子紅著臉，卻偷偷相視而笑。

五年級那年，陳默為了林小雨打了人生中第一場架。隔壁小區的大孩子搶了林小雨的蝴蝶發卡，那是她過生日時陳默送的。平時溫順得像只小綿羊的陳默，那次卻像頭發怒的小獅子，一個人沖上去跟三個高年級學生扭打在一起。

當林小雨帶著老師趕到時，陳默已經鼻青臉腫，但手里死死攥著那個發卡。林小雨一邊哭一邊給他擦藥，罵他傻。陳默卻咧著帶血的嘴角笑：“欺負你的人，我跟他們拼命。“

那天晚上，我看見兩個小家伙坐在槐樹下，林小雨小心翼翼地把發卡別回頭發上，陳默則齜牙咧嘴地忍著疼，還安慰她：“一點都不疼，真的！“

升初中后，兩人被分到了同一個班，還是同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陳默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肆無忌憚地拉著林小雨到處跑，林小雨也不會動不動就撲到陳默背上撒嬌。但那些藏在細節里的關心，卻比從前更加動人。

每次去食堂，陳默都會記得林小雨不愛吃香菜，總是細心地幫她挑出來。而林小雨則會在陳默打球時，隨身帶著創可貼和碘伏，因為他總是磕磕絆絆的。

初二那年冬天，林小雨發高燒請假三天。那三天里，陳默像丟了魂似的，放學后第一時間就往林家跑，把當天的筆記工工整整地抄一份留給林小雨。第四天林小雨來上學時，陳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卻只是別扭地說了句“你好啦“，然后遞給她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那是他排了半小時隊買的。

初三的某天傍晚，我路過學校后面的小花園，無意中看見兩人坐在長椅上。陳默正在教林小雨做數學題，夕陽的余暉灑在他們身上，鍍了一層金邊。不知怎么的，林小雨突然笑了，陳默看著她，也跟著笑起來。那一刻，兩個少年的笑容干凈得讓人心疼。

中考結束那天，整個初三都沸騰了。學生們把試卷折成紙飛機從教學樓扔下來，歡呼聲震耳欲聾。我在校門口等孫子時，看見陳默和林小雨一前一后走出來。陳默突然回頭說了句什么，林小雨的臉一下子紅了，輕輕捶了他一下。陳默大笑著跑開，林小雨追著他，兩條馬尾辮在腦后歡快地跳躍。

那年暑假，兩人經常在槐樹下看書。有時候是陳默給林小雨講物理題，有時候是林小雨幫陳默背英語單詞。有一天特別熱，我看見林小雨靠著樹干睡著了，陳默輕輕用作業本給她扇風，眼神溫柔得像一泓秋水。

高中開學后，兩人雖然還在一個學校，但被分到了不同班級。陳默為此悶悶不樂了好幾天，直到發現兩班的體育課是同一節，才重新高興起來。

高一下學期的某天，我在菜市場遇見兩人一起買菜。陳默推著購物車，林小雨往車里放西紅柿和雞蛋，那模樣活像一對小夫妻。賣菜的大嬸打趣他們：“小兩口真恩愛啊！“林小雨羞得耳朵都紅了，陳默卻只是笑，悄悄握了一下她的手。

高二那年，陳默加入了校籃球隊。每次比賽，林小雨都會坐在第一排，膝蓋上放著他的外套和水瓶。有一次比賽特別激烈，陳默為了救球摔倒在地，膝蓋擦破了一大片。林小雨沖進場內，眼淚汪汪地給他消毒包扎。從那以后，隊友們都管林小雨叫“默嫂“，陳默從不否認，只是耳朵尖會悄悄變紅。

高二下學期的一個周末，我看見兩人在槐樹下挖坑。陳默拿著小鏟子，一臉嚴肅；林小雨捧著一個鐵盒子，小心翼翼地放進坑里。

“這是什么？“我好奇地問。

“我們的愿望！“陳默抬頭沖我笑，“等實現了再挖出來看。“

林小雨補充道：“李叔要幫我們作證哦，誰也不許反悔！“

兩人鄭重其事地埋好土，還踩了幾腳壓實。陽光透過樹葉，在他們身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像是為這個童真的約定蓋上自然的印章。

高三開學不久，我偶然在放學路上遇見兩人。他們并肩走著，中間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但手指卻時不時碰在一起，又迅速分開。走到人少的地方時，陳默突然牽住了林小雨的手，十指相扣。林小雨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卻沒有掙開。

那天晚上，我在小區門口遇見陳師傅，隨口提了一句看見兩個孩子一起回來。陳師傅嘆了口氣：“老李啊，孩子們大了，有些事我們當長輩的得注意點。“

我這才意識到，陳默和林小雨，已經不再是當年沙坑里玩過家家的小娃娃了。

高三上學期期末考前夕，陳默突然來找我借吉他。

“李叔，能教我一首歌嗎？最簡單的就行。“

我問他為什么突然想學，他撓撓頭，耳朵通紅：“就...想彈給小雨聽。“

我教了他《童年》，最簡單的三個和弦。陳默練得很刻苦，手指都磨出了繭子。考試結束那天晚上，他抱著吉他去了林小雨家樓下。我站在陽臺上，看見林小雨推開窗戶，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陳默彈得很生澀，唱得也跑調，但林小雨卻聽得淚流滿面。彈完后，陳默仰著頭說了句什么，林小雨用力點頭，然后扔下來一個紙飛機。陳默小心翼翼地展開，看了又看，最后貼在胸口，蹦蹦跳跳地回家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是他們“在一起“的日子。雖然從小到大，他們似乎從未真正“分開“過。

高三下學期剛開始，兩人在小區后面的小花園里有了一個約定。那天我路過時，聽見陳默說：“等考上大學，我們就公開。“

林小雨問：“要是考不到一個學校呢？“

“那我也每周都去找你。“陳默信誓旦旦，“反正我要娶你的。“

林小雨笑著靠在他肩上：“那我等你來娶我。“

陽光透過初春的新葉，在兩個年輕人身上灑下細碎的光斑。他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看似簡單的約定，即將面臨怎樣的考驗。

一周后，那張改變兩人命運的通告，出現在了小區公告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