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安縣城下，尸身已然堆積成山。

數不清的叛軍舉著農具，或是從官兵尸首上拾來的兵刃，順著那尸山，往上攀爬。

他們的臉上只有猙獰、癲狂，便因神明所言，天降旱災為蜀王無道。

因蜀王將自己所惹下的災禍，轉嫁百姓。

因那作為王城的江陽縣下了雨，而其余地方無有！

憑什么無有！

孩童是他們各家各戶出的，雨水是那江陽縣收的，憑什么！

雖說，在這世道下，有不少孩童都不再‘值錢’，但非是誰都愿意將自己的后代當做糧食，或用于自己飽腹，或用于交換出去。

其中，當然也有一些孩童，是被官府強行擄走的。

他們的家人或是因反抗而被誅殺，或是忍辱負重活下來了！

但如今，曾經做過的罪孽，終究會有償還之時！

而被逼急了的人，神明曾評價為，跟‘喪尸’一樣。

“來人，來人！”

“快去搬石頭過來，還有火油，糞便！”

“受傷？這時候哪管得了，讓他們自己往墻角爬！”

江安縣嘈雜的城墻上，人流攢動，每個士卒的眼中，都滿是驚恐。

因為他們還是人，而不是失去理智的野獸，所以他們還會恐懼，還會害怕。

守城將領沉著聲，渾身顫動，指揮著士卒，朝城下扔出巨石，澆下火油、糞便。

來來往往的士卒，臉色鐵青、麻木，但依舊照著本能，遵循著軍令，將城下搬著百姓搬來的各種重物，抬上城墻。

他艱難的深吸一口氣，卻又猛地干嘔。

其抬眼望去，入目，皆是灰蒙蒙的濃煙，伴著肉香味，腐臭味。

耳中，滿是慘叫聲、哀嚎聲、怒罵聲，甚至于是如同野獸般的嘶吼聲。

或是城上的士卒，或是底下的叛軍，或是……

“啊啊啊啊！”

一個尖銳的吼叫聲，從城上士卒口中響起，他瞪大眼睛，看著底下，似是瞧見什么熟人，凄厲的喊叫起來，丟下原本抬著的東西，就要往那城下跳去。

顯然，他是受了刺激，讓本就緊繃的神經一下子繃斷了，失去理智！

可隨即，他卻又被旁邊的同伴攔下。

幾人架著他，就要往城樓上走。

“他想下去，就丟他下去！”

守城將軍始終站在城樓邊不動彈，好似一座小山，冷聲呵斥，半點情面無有！

此時此刻，可講不了什么情面。

“都給我去搬東西，別管他了！”

可話音剛剛落下，耳旁突然傳來尖銳的嘶吼聲。

“就是你，就是你下鄉搶了我的孩子，是你！”

一個婦人踩著其余人的尸首，攀上了城墻。

她的半條胳膊已被城上士卒砸下的石頭給壓扁，像一截被折斷的樹枝。

但另一只手上，卻是緊攥著一把鋤頭，那張沾滿鮮血，扭曲的臉龐上，只有怨毒，死死的盯著眼前的官兵。

這官兵便是當初陪著城中官員下鄉，強征鄉中孩童的人！

“他們爬上來了！”

這將領耳邊，充斥著士卒們驚慌失措的聲音，卻是那底下的叛軍爬上城墻了。

“快打下去，把他們打下去！”

那么高的城墻，怎么爬的？

這群怪物是怎么爬上來的！

他們架起的繩梯都被砍斷了，搬來的云梯也被推倒了，他們是怎么爬上來的！

“不，不是我，跟我沒關系。”

一對上那凸出來，像是要掉出眼眶的眼眸，滿臉冷意的將軍，一下子便跌坐在地，直冒冷汗，但怎么都動彈不得。

仔細一瞧，原是那雙腳不知何時，被綁上了鐵索！

那鎖鏈的另一端，就扎根在這城樓的柱子上！

他根本跑不了！

“——死！”

尖銳的聲音根本不管他的話語，那婦人已是一只手高舉起鋤頭，就要劈下。

情急之時，那將軍猛地抬手，拔出腰間長劍刺出。

那劍鋒貫穿婦人的喉管，鮮血濺灑在其臉上。

“哈，哈哈！”

將領驚魂未定，總算是想起，自己是個將軍，是個將士，而眼前不過是個鄉野婦人！

“賤民！”

他卻是猛地一腳踹在其身上，這死不瞑目的婦人朝后倒去，劍身被抽出來。

鮮血順著劍身，落到劍柄上，浸滿握把。

可還未等這將領站起身，便見身上一重，抬眼望去，一雙滿是饑餓、怨毒的目光就對著他。

“又是個賤……”

這將領剛想說話，可猛地，那骨瘦如柴的賤民卻直撲而來，手無兵刃，卻張著那嘴巴，用那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朝自己臉上咬來！

“滾！”

那將領驚慌揮刀，便又是一刀將這人的頭顱削下來，可耳邊，卻傳來更多腳步聲。

那頭顱落在地上，咕嚕咕嚕轉動著，卻被一只腳踩中！

將領僵著臉，目光順著腳往上瞧去，嘴里剛要大喊。

“嘶嘶嘶——！”

伴著野獸般的嘶吼聲，器刃砍在他的身上，七八只手從四面八方朝他抓來。

人潮將他淹沒，而旁邊，已然沒有了士卒的身影。

人被殺，就會死！

無論是守城的將領，還是士卒，便是尋常時，能擁有比起普通百姓更強健的體魄，擁有更深刻的技藝。

但說到底，也只是肉體凡胎，被鋒利的刀鋒砍中，也會流血。

縱使習武，能讓他們更好的躲避。

但前提是，單打獨斗，或者在可控的人數范圍內。

而眼前，顯然不是這么一個狀況。

當成千上萬的人朝他們這守城的數百人涌來時，局勢已然不是個人能左右得了的。

戰場，并非是一個依靠武藝就能活下去的地方。

兇猛的山林之王，都能被數十流民活活咬死。

而如今這江安縣底下的叛軍，有大半都是從流民的身份過來的！

手里有農具、有兵刃的，便用那鐵器砸人，砍人！

手里沒有的器刃的，便用手抓，用牙咬。

他們沖上了城墻，攻下了城樓，進入了城中，又朝著城中百姓下手，挨家挨戶殺人，挨家挨戶劫掠。

是的，他們并未停下。

甚至于，他們之中有不少人已經分不清敵我，見人就殺！

在這片區域里，并沒有因為這世道，孵化出一個足以服眾的領導者。

但又因神明警言，因王城的那場雨，因……百姓活不下去，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奮起反抗。

暴亂，真正的暴亂！

什么時候會結束？

或許等人死光了，便會結束，或許等人累了，便會結束，或許……

而就在這時，一隊人馬緩緩駛出，進入江安縣地界內，卻是一個稚童帶隊，嫻熟駕著駿馬，旁邊跟著一個黑臉漢子，落后半步。

更遠些，還有兩人，同樣也是孩童，同樣也是騎在那馬背上。

一個男娃，瞧著大些。

一個女娃，正睜著懵懂的目光，捂著口鼻，似是受不了這難聞的氣味。

而在這幾人的身后，卻是制式規整，軍紀嚴明的隊伍。

他們對于那幾乎能與城墻同等高度的尸山，無有動搖，對于那一個個好似水洼般的血水，無有動搖，對于……

與這江安縣的守軍不同，無論是領隊，還是其后那些士卒。

“是官兵！”

敞開的城門后，沖入城中的叛軍有人高喊了一句。

那原本亂糟糟，追著城中百姓砍殺的一個個叛軍猛地一頓。

隨后，他們將那頭顱轉動，將那惡狠狠的目光看向城外。

“我乃地神座下巡境靈童，神明警言，便是我代為傳達。”

“此番即已攻下城池，卻不可再造殺孽。”

“罪，在那王座上的蜀王，而非是此地百姓！”

黃學岐拉起韁繩，馬兒朝前幾步，便是朝城門內的叛軍高喊。

“靈，靈童？”

那城墻上，尚且還有幾分理智的人，尖銳的吼道，“這是我們攻下的城，跟你們有什么……”

話音未落，便見底下箭矢飆射而出，飛上高聳的城墻，直接貫穿了其頭顱！

“不愿聽從，那便死！”

黃學岐緩緩放下手中長弓，冷聲開口。

“——嘶！”

低沉的嘶吼聲從那城內傳來，這一箭，并未起到威懾的作用，反而是激起了本就癲狂的叛軍的兇性，一個個嘶吼著，朝他們奔來。

如此，黃學岐身后，早已搭弓挽箭的諸多士卒便是射出了一根根箭矢，朝著那攻城后，個個身負傷勢的叛軍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