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筆記之七
- 我們
- (俄羅斯)尤金·扎米亞金
- 3460字
- 2015-03-13 10:16:11
很小的眼睫毛
泰羅
天仙子草與鈴蘭
深夜。滿眼都是綠的、紅的、藍的各色顏色;那架紅色的鋼琴,還有那黃色的短裙。接著眼前又是一尊佛像,突然它抬起了銅眼皮,佛眼中竟然流出眼淚來;而那連衣裙也滲出血液來,而鏡面上也是液汁,大床上也是,還有兒童床……太恐怖了……簡直是一陣甜蜜的恐怖……
我突然醒了。見到眼前是柔和的藍色之光。墻玻璃、椅子,還有桌子都閃著藍色的光亮。我的心終于平復了下來,不再狂跳。液汁、佛像……簡直荒誕透了!太明白不過了,我生病了。我從來都不做夢。據說古人常常做夢,而且做夢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怪不得,他們的生活中充斥著各種奇形怪狀的事物:綠色、棕紅色,佛像,流淌的液體。如今的我們十分清楚這一點:夢是非常嚴重的精神性疾病。而我,在接觸這些之前,我的頭腦就是一臺精確的、干凈而又閃亮的機器,但是如今……確實如此,我覺得大腦里有某種陌生的存在,就像眼睛里進了一根很小的睫毛。雖然全身都十分正常,可是對眼睛來說卻萬分難受,一分一秒也忘不掉……
令人愉快的清脆鈴聲響起了:7點鐘,起床時間到了。通過眼角的余光,我知道左邊和右邊的玻璃墻里,跟我一樣的人們,他們以跟我一樣的動作穿衣。我覺得無比振奮,我就是一個強大統一體的一部分。精準的手勢、同時彎腰、同時轉身,這是多么精確之美啊。
確實,那位叫泰羅的古人的確堪稱天才。只可惜他沒能想到將自己的管理方式應用到生活領域,用它協調一天的24小時;而今他的體系已經被精確地應用到每分每秒。我實在不知道這些古人的想法,他們可以任由康德這類人寫出幾個圖書館那么多的書,而卻對于泰羅的這一預見置若罔聞。
吃完早飯。眾人齊聲高唱《聯合國國歌》。隨后依然四人一列地進入電梯。我們聽到馬達的輕微聲響——人隨之下降,下降,再下降,我的心臟有些許震動。突然之間,又想起了那個奇怪的夢。大概這便是夢所留下的印記。啊,我記起來了,昨天在飛船上,我也曾有過這種降落的感覺。但是,一切都結束了。我是對的,昨天我很堅決地拒絕了她。
坐在地鐵上,我知道我離“積分號”越來越近了。這時候的“積分號”一定躺在飛船的裝配臺上,它在淡藍色的陽光下發著微光。我閉上眼睛,想著公式:我又計算了一遍需要多大的初速度它才能飛離地球。因為爆炸原料的力量,因而“積分號”每一秒的行進都會發生質的改變。公式是龐大而復雜的,我必須計算得一清二楚。當我在嚴謹的數學世界中遨游的時候,仿佛覺得有人來到我身邊,似乎還觸碰了我一下,“不好意思,打攪了。”這個聲音是確實存在的。于是,我睜開了雙眼。
一抬眼(可能是仍然沉浸在數字之中),仿佛眼前有個物件飛速遠離我而去,再仔細分辨,這是一個腦袋,接著是它旁邊的兩只粉紅色的招風耳。隨后便是后腦勺從上到下的彎曲曲線,宛如字母S。
透過代數世界的玻璃,我再次體會到眼睛中掉入的睫毛。我心中隱隱不悅,今天我該……
“沒關系,不用客氣。”我朝他微笑了一下,同時又點頭致意。
他的胸章此刻我也看清楚了:S-4711(這很有趣,怪不得我首次見到他時,就會將他與S聯想到一起,這是某種下意識的視覺印象)。他目光炯炯,猶如兩根尖利的芒刺,快速地鉆進我的身體,而且愈鉆愈深,仿佛要進入我的內心深處,獲悉一些連我自己都不敢面對的真相……
突然,我又想到了那個討厭的眼睫毛,他便是安全衛士人員,不妨此刻就來個痛快,將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訴給他。
“嗯,昨天,昨天我去了古宅……”我好不容易說出了這句話,可是聲音卻好奇怪,干巴巴的,我甚至想咳嗽幾下。
“這很不錯啊,真不錯。從那兒的材料里你應該能夠得到一些更富有意義的結論。”
“是啊,可是……你知道嗎,其實,我不是一個人去那里的,同行的還有I-330,而且……”
“I-330?你運氣可真好!她是個非常富有才華的女性,而且還十分幽默,有不少人崇拜她呢。”
哦,可不是嘛,上回散步的時候,他就在她身邊。或許他們,她登記了他。哦,不,我沒法告訴他。絕對不能告訴他。
“是啊,你說得很對!的確是這樣!”我微笑著,笑容十分燦爛,但是我知道,那樣子肯定很蠢,尤其是那微笑,顯得我愚蠢至極。
芒刺又鉆進了我的心底,隨后又飛快地鉆了出來,回到他的眼中。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朝我點了一下頭,就轉身離開了。
我拿起報紙,遮住臉,假裝認真看報(其實,我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我),沒一會兒,我便將眼睫毛、芒刺的事忘諸腦后了。因為報上的一則消息:“根據可靠情報,一個秘密的地下組織在私下進行所謂的解放運動,妄圖顛覆利于國民的約束條例,他們的蹤跡我們已經獲悉了。”
“解放”?太奇怪了!人類的犯罪本能居然如此強烈。我說“犯罪本能”是有原因的:自由與犯罪總是相生而存的……這類似于飛船的飛行和它的速度之間的關系。若是飛船速度為零,那它就沒法飛行。若人沒有自由,他自然就不會犯罪。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要想讓人類遠離犯罪,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讓人類遠離自由。我們脫離自由還不算很久(從整個宇宙的范疇上來看,幾個世紀也可以算是不久而已),某些可悲又可憐的白癡就又出來搗亂……不,我真想不通,昨天我為什么沒有去,我應該馬上去,是的,馬上去安全衛士局。16點以后,我一定要去。
16點10分我來到了街上。在街角我意外遇見了O。她欣喜若狂,看到我興奮得滿臉粉紅。這是一場多么及時的相遇啊!她單純可愛,我正需要朝她傾訴。她會支持我的……但是,也不需要這樣,我已經想好了,不會改變主意了。
音樂機器仍然演奏著《進行曲》,這首曲子每天的這個時候都會準時地播放。這種不斷重復、富有規律的節奏是那么優美,又是那么令人愉悅啊!
O走向我,“我們去散步吧。”她的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不住瞧著我。這美麗的藍色猶如兩扇窗子,通往她純凈的內心世界。我可以一眼看穿,甚至是毫無阻礙地看進去,看到里面空無一物。我的意思是說,那里面什么多余的東西都不存在。
“不,我不能散步。我要去另一個地方……”接著我便告訴了她,我要去哪兒。她的表情讓我有些意外:她那粉紅色的圓嘴忽而轉成了彎月,嘴角往下撇著,流露出一種不屑,仿佛什么東西倒了她的胃口。我突然有點兒想發火了。
“你們這些女性號碼,都有著嚴重的偏見,簡直沒救了。你們簡直沒法使用抽象思維。非常抱歉,我只能使用這樣的措辭,這便是頭腦遲鈍的意思。”
“你居然,居然要去找那些間諜,這太可恥了!……算了,我不想說了!居然我剛剛還去植物館給你采鈴蘭……”
“為什么要說‘居然我’,干嗎要使用‘居然’兩個字呢?畢竟是女人。”我氣憤地(我不得不承認我不該這么做)搶過她手中的鈴蘭。“鈴蘭,看看吧,這就是你的鈴蘭,它很香,是吧?只要進行一點兒邏輯性思考也行啊。鈴蘭很香,的確如此。但是你不能僅僅談論氣味,說它是香或者不香,從而判定出它是好或者不好。你不能這樣,對不對?鈴蘭有鈴蘭的香氣,而天仙子草也有天仙子草的臭氣,它們都是氣味。古時候有間諜,而今也有……間諜,說出來也無妨。但是這一點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古時候的間諜是天仙子草,而今我們國家的間諜則是鈴蘭。是啊,他們就是鈴蘭!”
她那粉紅的嘴唇不斷地發抖,仿佛要笑似的。如今我清楚了,其實是我的誤解,當時我以為她就要笑了,其實并不是這樣的。但我當時并不知道。因此,我的嗓門更高了:“是啊,他們就是鈴蘭。這很可笑嗎?并非如此吧。”
每個經過我們身旁的光球似的腦袋都轉向我們看著。O柔媚地挽住我的手說:
“你怎么了?今天好像有點不同……你難道是病了?”
那個夢……黃顏……佛像……我終于明白了:我必須要去衛生局。
“對啊,我應該是病了。”我回答道。心里居然有一絲慶幸(這是多么矛盾的心情啊;本來就沒有什么值得慶幸的事啊)。
“你現在就得去看醫生。你知道,你必須得健康,這不需要我說。”
“親愛的O,你說得太對了,非常對!”
我沒有去安全衛士局,因為我必須要去衛生局。在那里我一直待到17點。
而晚上(恰好那里的人已經下班了),O來我這里了。我們沒有拉下窗簾,而是仔細演算著一本古老的習題集的算術。做這些會讓我們頭腦清楚,思維也能得到凈化。O靜靜地坐著,她頭稍微向左邊歪著,舌頭頂著左頰,正苦思如何計算出結果。她的樣子十分孩子氣,我很愛她這副神情……我感覺舒服多了,什么都是那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切都又美好了起來。
最后她不得不離開了,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深呼吸了兩口氣(這個臨睡前的呼吸動作對身體有益)。突然,一股淡淡的香氣沖入我的鼻腔,一件不愉快的事涌上我的心頭……我立即發現了它,那株藏在我床上的鈴蘭。瞬間,所有的回憶又攪了上來,讓我情緒難寧。她真不該這樣做。是的,我沒有去安全衛士局。因為,我生病了,這可不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