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筆記之十一
- 我們
- (俄羅斯)尤金·扎米亞金
- 3136字
- 2015-03-13 10:16:11
不行,我寫不來;沒有提要就沒有吧!
深夜。霧氣蒙蒙。空中布滿了金燦燦的云塊,因此沒法看到更遠處。古代人覺得那便是天神——那個了不起的懷疑主義者——的所在地。而我們卻十分清楚,那里是清澈、晶藍、光禿的一片,其余則一無所有。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而現在我卻已經知道得太多了。能確信知識的正確這便是我的信仰。我曾堅信自己,我堅信我非常了解自己。而今——當我再一次對鏡自照的時候,我居然生平首次看清楚了眼前的那一個“他”。我驚奇地發現,眼前的這個人,便是“他”:兩道濃黑的眉毛,在中間的眉心位置居然有道類似刀疤的垂直的皺褶(這道皺紋以前也有嗎?),淺灰色的眼睛四周有一圈黑眼圈,這是失眠導致的。而在這淺灰色的眼睛后面……而今我終于發現,在它后邊的是什么。在此之前我從不曾知道那里會有些什么。我從“那里”(這個“那里”既熟悉又陌生,它仿佛就在眼前,又遠隔萬里)望著鏡中的自己,也望著那個他。我終于可以確信,那個有著兩道濃眉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其他人,這并不是真正的我,我也是生平頭一次與他相遇。
啊,我到底在寫些什么,趕緊停下來吧。所有這些簡直是胡說八道,太莫名其妙了,可能是昨天中毒所導致的吧……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呢?是中了那綠色的毒汁,還是中了她的毒?不過,這無所謂了。我之所以會寫,就是想讓大家看看,人類精密的邏輯與理智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顛倒到什么程度。而這樣的頭腦,則能將古代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輕而易舉地解決了……聯絡機響了,R-13。是他。我簡直有點兒欣喜若狂了。我實在不想一個人待著……
20分鐘以后
在這由平面的二維世界所組成的紙上,我見到一行行的字整齊排列著,而我眼前的另一個世界,則……我對數字的感覺居然在逐步消失,只有20分鐘,怎么我感覺卻過了200分鐘,甚至是20萬分鐘……
當我平靜下來,一字一句地將R與我會面的情形認真寫下來,這感覺太怪異了。就像是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床邊,悠閑地觀察著躺在床上愁眉苦臉的自己一樣。
R-13進來的時候,我已經神色如常了。我跟他談起在祭典上他朗誦的詩歌,還表達了我由衷的敬佩之情。我覺得他寫得很成功,那個狂人就是因他的詩的審判而最終走向滅亡的。
“……而且若是我被要求為死刑機做示意圖,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你的揚抑格放進去。”我對他說道,同時不經意地瞧了他一眼,結果就見到R暗淡無光的眼睛和發白的嘴唇。
“你怎么啦?”
“什么?啊……我只是覺得膩了。到處都在講判決書,判決書。我不想再談這些了。我不想……”說到這里,他皺著眉頭,同時揉著后腦勺那個小箱子,小箱子里仍然裝著我無法理解的東西。我們都不說話了。過了好一陣兒,他仿佛在小箱子里找到了些什么,急于取出來,他的雙眼突然又閃亮了起來,帶著笑意。他猛然站了起來:
“我要寫詩,為‘積分號’寫詩!是的……我要寫這樣的詩。”一瞬間,R又恢復了過去的樣子,他的嘴唇又噴出很多唾沫星子,話又多了起來,小噴泉又翻涌著。
“嗯,你看啊(又噴了些水),古代的與天堂相關的傳說,你知道吧。其實現在回想起來,那講述的就是我們啊,而今我們所處的時代。確實如此,你設想一下。人類有兩個樂園:一種是沒有自由的幸福,另一種是沒有幸福的自由,只有這兩種選擇,沒有其他。而那些愚蠢的古人選擇了后者,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里他們一直想得到腳鐐手銬的束縛。他們不斷思念著,思念著,這便是他們口中的‘世界之大不幸’。這樣過了幾個世紀,直到我們這個時代,他們才重新認識到,如何能重新獲得幸福……不,你仔細聽我說!那時上帝與我們坐在同一張桌子前。的確是這樣!是我們幫助了上帝,我們制服了那些惡魔,就是那些惡魔們,他們讓人類去犯禁,去偷吃禁果,將人類禁錮。他就是那只陰險毒辣的蛇。而我們最終抬起了腳,往它頭上使勁兒一踩……好了,他死了。而我們又重獲了天堂。我們又回到了亞當、夏娃的時代,我們簡單純潔、無憂無慮。沒有了所謂善與惡,美與丑,因為一切都歸于單純,如天堂般純凈的美好生活,如孩童般天真的心靈。全知全能者、死刑機、立方體高臺、氣鐘罩、安全衛士——這一切都是萬般美好的,這意味著善,意味著莊嚴、壯觀、純粹、高尚、崇高和無瑕。因為這一切都讓我們不自由——即讓我們擁有著美好的幸福。也只有古人才會胡思亂想,不停地爭論,什么是道德,什么又是反道德的。……得了,就是這樣了,反正,我是想寫一部這樣的天堂史詩。你覺得如何?對了,總體的風格是莊嚴的……你聽明白了嗎?是不是很不錯呢?”
當然是很不錯的了!我記得,在我聽完了他那番陳述之后,想:“雖然他長相不怎么樣,甚至看著有點蠢,但其實他的頭腦是很理性的,很聰明。”因此,我覺得我非常喜歡他,我是說那個真的我(到現在我仍然覺得,過去的那個我才是真實的我,而眼前的我患了病)。
很明顯,R從我的面部表情中看出了我的想法,他摟著我的肩膀,哈哈大笑了起來:“哎,你呀你……亞當!哦,對了,順便說一下那個夏娃的事吧……”隨即,他從在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邊翻看邊說:“后天……不是,是兩天以后,O有一張你的粉紅票子。你覺得怎樣?還跟以前一樣嗎?你想讓她過來嗎?”
“這還用問嗎?當然想啦。”
“好,那我轉告她。否則,你知道嗎,她自己還有些害羞呢……多么有趣啊!我跟你講,她對我僅僅是按粉紅票子行事而已,可是對于你……她又不好意思直說到底是誰插進了我們的三角關系之中。風流鬼,你坦白告訴我,到底誰啊?”
我的心里突然有個簾子掀開了:那絲綢的窸窣聲,那綠色的酒瓶,她那溫軟的嘴唇……突然之間我居然問了句不該問的話(唉,我要是沒說那句話該多好啊!):“告訴我,你嘗過尼古丁或者酒的滋味沒有?”
R抿著嘴,皺著眉頭,瞧著我。我知道他此刻的想法,他一定覺得:“雖說我們是很好的朋友……但……”他還是回答了我:“怎么說呢?我自己其實是沒有嘗過。但是我知道有個女子……”
“I-330!”我喊了出來。
“怎么?你,難道你也是?”他大笑了起來,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鏡子在桌子的另一邊,此刻坐在軟椅里,只能在鏡中看到自己的前額和眉毛。此時,真實的我在鏡中見到了一個扭曲的模樣,那兩道眉的裂痕歪扭著,擰緊著。接著是一聲野蠻又刺耳的嚎叫:“‘也’是什么意思?你快說,那個‘也’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命令你說!”
R的兩片厚嘴唇大張著,而雙眼也瞪得圓圓的……終于,那個真實的我制服了那個野蠻人,他扭住了那個野蠻人的衣領,讓那個長著毛手的、氣喘吁吁的我不能動彈。真實的我對R誠懇地說道:“看在全知全能者的分兒上,請原諒我的冒失。我病了,病得太厲害了,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鑲嵌著厚嘴唇的臉上掠過一絲笑意:“是的,是的。我懂的,我懂你!因為這些我非常熟悉……當然,這是理論性的。再見啦!”
走到門口,R又像個黑球似的滾了回來,走到桌子旁,扔下一本書,說:“這是我剛完成的作品……專門送給你的,差點兒忘了這個。再見。”說著,又朝我噴了一陣唾沫,離開了。
只剩下我一個人。或者更準確地應該說,只剩下真實的我和另一個“我”待著。我蹺著二郎腿坐在軟椅里,很好奇地盯著那個在床上愁眉苦臉的我。
怎么會這樣呢?這到底是為什么?三年的時光,我、O和R相處得十分融洽,而今卻只是提了一下她的號碼而已……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愛情,所謂的嫉妒,這些東西果真讓人瘋狂,不止存在于古人所寫的那些可笑的書里面。我頭腦中的方程式、公式、數字完全消散了,全部變成了一團亂麻……不行,明天我要去找R,跟他說……不,那是假話,我不可能會去的。明天不會,后天也不會。永遠我都不會去了……我不能,我沒法去見他。就這樣吧!我們穩固的三角關系就這樣垮了。
我一個人。傍晚。薄霧。金光燦燦的白色的天幕遮住了天空。如果我能知道高處是什么該多好!如果我能知道,我到底是誰,我是什么人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