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不擅長剃體毛。抱歉,又忽然蹦出了古怪的自白。第一次將卡卡的剃刀抵在肌膚上時,小兔沒抹任何乳霜,理所當然,劃出了紅色的血痕。如今呢,倒是會先用泡沫潤滑了,不至于再受傷,可即便已經十九歲,刮毛的難度還是不會改變啊。
午后的浴池里明明沒有放水,卻被陽光灌得滿滿當當。小兔一絲不掛地站在一旁,感受到寒意從小腿肚向上蔓延時,總會開始后悔:怎么又裸著身體等待花灑出溫水?臀部、腹部等暴露在空氣里,泛起了雞皮疙瘩。我害怕冷絲絲的水花濺在身上,下意識地屈起了身體。與此同時,水迅速地浸染了地面。為了盡可能地減少與冷水的接觸,小兔抓著花灑頭踮起了腳。這副模樣,任誰看來都很滑稽吧。噗啾,我往濕潤的手心里擠了些刮毛泡沫,用指尖蘸取,涂向全身,直到所有的肌膚都均勻地覆蓋了五毫米左右的白色泡沫,才終于劃動起剃刀。最麻煩的是手指和手臂,這些部位的體毛相對柔軟,一兩下根本刮不掉。
小兔覺得這是某種成為女人的儀式。耗費心思把利刃抵在身上,讓細膩的肌膚暴露在外,我感到些許心虛。這仿佛和中學時把校服裙卷到幾乎露出屁股的女生的行為沒什么區別。我雖然抗拒,但放任不管并不會顯得更體面,只能機械地繼續消除黑色體毛的動作。
雖然與告別俗世和女人身份的出家完全不同,但都和“剃”有關。說到這里,不禁想起教古典文學的I老師教過的和歌,真是不可思議。不知儂最近有沒有好好去學校,是否聽過,總之,我記得是某位決意出家的女性所吟誦的和歌。“爭執不休,意欲為尼,兒亦追隨,放鷹剃發,何其哀哉。”[1]“剃發”是出家的象征,與兒子向天際“放飛”[2]鷹形成雙關。然而當我回想起這句和歌時,不知為何腦海里總浮現出手舉電推刀剃頭的女人的形象,很是困擾。
小兔的動作比以往更偏執了,剃刀劃過的疼痛感讓臉皮皺起,反反復復,直到視野里的毛茬消失不見。清洗頭發和身體后,再用鑷子將殘余的頑固體毛通通拔掉,沖冷水刺激敞開的紅色毛孔收縮,接著拍打化妝水,將乳液擠在手心里細致地按摩皮膚。我不是要展現給誰看,一連串徹底的準備都是為了自己,這樣想或許與剃發出家有些相似。九點五分左右,我比以往早了好幾個小時鉆進被窩,將鬧鐘設定在四點半,然后開始睡覺。
小兔的世界里,一直流淌著某些不成文的規定,與法律和通常的倫理觀之類的完全不同。那是只屬于我的行動準則,支配著我自己。出發時絕對不能被任何人看見;準備出發時如果有誰醒來,這次旅程就會宣告失敗。入睡時明明反復對自己強調過這些,最終卻是被卡卡烤松餅時打翻容器的響聲驚醒。已經六點了。阿光啊,儂當時還賴在床上混混沌沌的,或許完全沒有記憶吧。在卡卡的催促下,小兔小聲地叫儂起床,當時可是失落得不得了,為什么偏偏是今天睡過了頭啊。
本來沒有想讓卡卡為我準備早餐,她穿著滿是毛球的舊睡衣,肚子和腳邊都邋邋遢遢的,粉末被撒得到處都是,嘴里還嘟嘟囔囔地抱怨著什么。
小學時,第一次外宿的小兔因為分離焦慮而痛哭,卡卡做了護身符安慰我,從此每次出遠門,她都會準備類似的驚喜。之前還一起做了不知是蛇還是龍的護身符給儂,不過儂沒多久就弄丟了,但小兔的毛氈兔子,至今還掛在外宿時會用的背包上。有好幾次,卡卡都在便當盒里放了寫給我的信,甚至還悄悄給我織過圍巾。
升入初中后,隨著外出合宿的機會變多,大概是想著小兔漸漸習慣了,卡卡的驚喜也變少了。這次,她或許是忽然回憶起過去了吧。
“卡卡是在給小兔烤松餅嗎?”我撿起打翻的容器,如此問道。她緊閉著嘴唇,喉嚨深處發出“嗯”的一聲。
“沒撒很多喔。”
“只夠做很小塊的餅咯。”卡卡的聲音帶了哭腔。我于是說:“我也吃不了那么多啊,沒事喔,用剩下的粉做給我就好。”說著,我穿上了晾干的高領衫。
地板上到處都是卡卡昨晚失控的痕跡。椅子倒在一旁,四周散落著報紙和啤酒瓶的碎片。一如往常,卡卡對昨晚大發酒瘋毫無記憶,房間里的慘狀似乎也完全不在她的眼中。日常里溫和的卡卡,一旦喝酒就會性情劇變,儂也知道吧。她光著腳,碎片割破的傷口處結成了發黑的血痂。幾分鐘后,正在攪拌原料的卡卡居然發出了歡愉的聲音,“做巧克力醬口味喏”,看來她并不在意腳上的疼痛。說不定是托了尚未完全醒酒的福,連疼痛也感知不到了。她經常酗酒,家里總是一片狼藉。
小兔拔下床邊插著充電器的手機,與噴過防水劑后晾干的雨衣一起塞進了包里,抽出保鮮膜,卷好兩塊被卡卡烤得半生不熟的小松餅,然后穿上了鞋。從鞋柜深處翻出了一雙黑色長靴,說是下雪天也不會打滑,可鞋帶綁起來很煩瑣,尺碼又小,腳趾都頂在了鞋尖。雖然很在意,但時間來不及了,小兔硬是穿上了它。
“路上好生點喏。”卡卡的聲音像在輕聲哼歌,毛線條紋睡衣包裹著她的身體,劉海剪得平齊,像少女一樣。她受傷的腳軟乎乎地踩在玄關冰冷的地板上,泛紅的臉頰堆滿了柔和的笑容。恍惚間,我仿佛看到了從前卡卡清早出門上班的樣子。小兔本該像以往一樣應答“我出克了昂”,不過我并沒有應答。這種軟綿綿又傻愣愣的說話腔調,既不是方言也不是模仿老爺爺老奶奶的語氣,而是卡卡自創的。例如“謝咯喲”是“謝謝”,“好生困覺喏”是“晚安”,儂也知道,卡卡說話的腔調像蹩腳的關西話夾雜九州話,那如幼兒般口齒不清的發音被小兔悄悄稱為“卡卡腔”。儂進入東京的中學后就不再那樣說話了。小兔也困擾過,即使只在家里說,有段時間都因為羞恥而想要戒掉,可最終說慣了的第二人稱“儂”還是來自“卡卡腔”,真是敗給她了呢。
卡卡明天預約了某項手術。旅途啟程日也是她入院的日子。雖然儂絕不會因為小兔拋下這棘手的一切去旅行而責備,但儂應該也不了解,小兔為何偏偏選在這種時候獨自啟程。卡卡不在家時,自然該有人擔起家務,還得去醫院照顧她,但我并非因為不愿做這些才選擇逃離。我是為了直面某個念頭。卡卡入院期間一定會給儂造成很大的負擔吧,但我只能如此向儂辯解,踏上那個旅程。為了透徹地看清自己,實現目的,我必須踏上旅程。
阿光,小兔我啊,想生下卡卡。想孕育卡卡喔。
注釋
[1]取自《蜻蛉日記》。道綱之母長期沉浸于痛苦中,本想一死了之,卻舍不得丟下道綱孤苦于世,于是向道綱表明自己決意出家。道綱尚年幼,雖無法透徹地理解母親的想法,卻毫不猶豫地表示自己也要追隨她出家。道綱之母見狀,只好勸阻他:“飼養的鷹要怎么辦呢?”不料道綱立刻剃頭,放飛了鷹。道綱之母望著鷹消失于天際,體會到兒子堅定的心意,悲哀到無法言語。(如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剃發”(剃る)與“放飛”(逸る)同音。